第6章 责罚(三)

德成停手时,天色已将晚,白日里的光亮早被沉压压的黑云遮了个透实,冷风如刃,似又要落雪。

李慎玄最后倒在了一片猩红的血泊之中。

德成的鞭笞并未留情,相反,下手极为狠重,几鞭下去,李慎玄身上的宫服就碎裂开来,鲜血迸溅,洒了满地。

饶是如此,李慎玄还是硬挺了过去,自始至终,连一声痛呼都未曾有过。

不过,责完这一百下后,德成却并没有住手,他不疾不徐地转动手柄,最后,竟转了鞭头,朝着李慎玄的裆-部猛地抽打而去!

一鞭又一鞭

一鞭重似一鞭。

偏那处是空的。

不痛。

鞭梢甚至挨不上皮肉,只擦着布料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昭示,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辱极了人。

尤其是沈玉叶还被勒令跪在一旁观刑。

德成却好似入了瘾一般,他眼看那李慎玄的表情愈发痛苦,苍白的脸上便浮出少许快意。

直打到李慎玄再受不住,怒急攻心,喷吐出一大口鲜血,才算作罢。

“这次有李掌印代你受刑,下次再敢犯错,本宫不会再轻饶你。”

德成神情淡漠地唤人将晕死过去的李慎玄抬走,才转而收起染血长鞭,走至沈玉叶跟前,俯身抬起他的下颌,平静地说道。

沈玉叶不说话,只用乌润的眸子望向德成。

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被吓坏了,沈玉叶的身子一直细细在抖,连带着嵌在眼上的那对密长羽睫也在抖。

楚楚生怜的。

德成移开眼,重咳几声。

他的身子已经不大行了,这番亲自动刑,早便是体虚气短,看着是又要回东宫用汤水吊着了。

院门外候着的宫人听着动静,赶紧取来了一件紫貂绒的麾衣要给德成穿上。

德成摇头,看了眼仍旧跪缩在地上只着了单衣的沈玉叶,接过麾衣,披到了他的身上。

德成又俯身为他系好带子,两人挨得极近,沈玉叶甚至能感受到德成温热的唇瓣几乎就快要擦过他的耳廓。

只这稍稍一瞬,沈玉叶的身体就像是突然被打通了某项开关,一种熟悉的感觉,随着男人气息的逼近,迅速袭遍全身。

怎会如此?

不,不可能,应是错觉才是。

他下意识地偏头要躲,却忽被德成宽大的手掌按住。

德成的手沿着他的发丝,一点一点向下,直至抚住他冰凉的脸颊。

“本宫怎觉得,叶儿如今好似越发不听话了。”

德成语调温柔,却隐含怒意。

沈玉叶心慌意乱。

就在他以为德成又要掌掴他时,德成却放过了他。

随后,便抬步从沈玉叶身边迈过。

唯有一句压得极轻的话,夹杂着隐约的咳声,散在风里。

“日后记得听话些。莫要再惹本宫生气。”

沈玉叶的身子依旧在无力地发着软,呼出的气也烫得惊人。

待德成的人皆离开了,沈玉叶才动作迟缓地拾起自己的衣物穿上,又将那件绣了金线的麾大衣抱起,趁松觉还未回来,塞进了自己卧房中的衣箱。

沈玉叶特意翻出了一些旧衣物,好将麾衣压去最下面,还在箱外上了把小锁。可一思及松觉这奴才每隔一阵儿就会以替他收拾为由翻动他的东西,迟早会被发现,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此时,身体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已经渐渐消退了。

沈玉叶只当是错觉,冷静下来后,又暗想若要依着他现在的处境,想要再逃出去,怕是困难重重。

上次逃跑失败,松觉只怕会对他愈加防备。

宫里近来也不太平。

德成,李慎玄,他的父亲,包括当今圣上,哪个不是在盯着他。

端王世子的这重身份,于他而言,更像是个逃不脱的枷锁。

更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若真离了端王世子的这重身份,他也根本就无所依仗,哪怕逃去天涯海角,只要德成想,东宫遍及天下的情报网依旧能够找到他,再把他抓回来,继续困在皇城中,做着他那倒霉亡兄的替身。

他不能再冲动。

更何况,他在逃离之前,还要为沈氏一族谋好后路。

现如今,有一个人,或许倒能够帮他。

是夜,沈玉叶掌灯写信。

他在信纸上盖了本学院里发的经史集注,佯装自己在用功苦读。

松觉白日里不知是被何人提点教训了,回来之后倒是不敢再为难沈玉叶了,对于他前夜出逃一事也绝口不再提。

只看沈玉叶的眼神却飘得很,几次都欲言又止的。

“世子,夜已深了,你该早些去安歇的。”

终于,松觉忍不住开口,说出的话儿却恁得难听,“王爷早说你资质平庸了,纵你再如何挑灯夜读,也无法超越大公子,大公子自出生时就天资聪颖,十二能诵经,十四能著文,而你便是入了这太学又能如何?接连几次期考,皆在末榜,到底还是资质不行,你在这里熬个大夜,又何苦来哉的?”

沈玉叶搁下笔。

松觉不是普通下人,从小是跟在沈金枝身边一道长大的侍童,文采武艺样样不差。

沈金枝过身后,端王便赦了他的奴籍,还给过他一笔银钱,让他出去考个功名入仕,可松觉却拒绝了。

说是端王府对他有恩,他要一辈子留在王府报答王爷恩情。

呵。

不过是舍不得沈金枝罢了。

还这般言之凿凿,冠冕堂皇。

沈玉叶面上不动声色,只抬眼望了松觉片刻,才打起手势比划道,“下月冬节前,还有一次期考。”

“我想考得好些去见父王。”

“这样,父王心里想必也会感到宽慰的。”

松觉沉默片刻,点头对他道,“难得你还有这份心去念着老王爷。这样罢,明日起我来陪读,先生所授内容重点,我会一一替你勾画好,再整理成册,只要世子上心去学,想必会有所进步。”

“多谢。”

沈玉叶微微展颜。

松觉旋而黑下脸道,“不过,距离下次期考只有半月不到了,世子最近的心思可得收收,若是…若是再发生前夜…”

松觉到底还是没敢说出口。

因着今日,宫里来的禁卫找到他,严词警告不得向任何人提及沈玉叶出逃太学一事。

只那禁卫的头领,向来冷面的李慎玄却没有亲自露面,也未再像以往那样,对他耳提面命,嘱他照顾好沈玉叶。

有些稀奇。

松觉顿了顿,又继续道,“总之,世子若再敢有何异常举动,我定会如实禀告王爷,再不帮你隐瞒了!”

松觉走后,沈玉叶仍睡不着。

索性在写完手信后,揉了揉酸疼的腕骨,推开窗,起身远望。

已是夜深,天上又开始落雪,万籁俱寂,目之所及皆是茫茫一片白。

沈玉叶观了会儿雪,又瞟了眼侧房紧闭的房门,索性披了件袄褂,轻手轻脚地出门,又寻起了他的金簪。

沈玉叶记得那晚他是并未出过小院的,金簪纵是丢了,也应丢在周边才是,怎会自己凭空消失。

沈玉叶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忽听到院墙外那两棵发黄的青樟树上传来了几声细细的鸟鸣。

飞鸟?

沈玉叶灵光一现。

太学院是建在山林之中的,背靠宿雁山,早便听别的学子说在学院看见过不少奇珍异兽,就好似现下虽是隆冬时节,却依然能够听到鸟叫,说不准他的金簪是被什么动物给擷去了。

若真是如此,应当会留下蛛丝马迹。

沈玉叶低头在樟树边寻了一会儿,果然,在一小片没被雪覆住的空地上,看见了一道残留下来的金粉痕迹。

院门外,亦是撒落了不少金粉,哪怕被路过的脚步给踏乱了,也还是隐约能够看到。

沈玉叶立时抖擞了精神,打开院门,顺着金粉一路找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偏僻的后山。

金粉也在这里,彻底不见。

正当沈玉叶兀自纳闷之时,后山林中,突传来一声类似鹰鸟的长鸣声。

紧接着,就听得有人下山的脚步声。

“小哑巴?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玉叶打了个激灵,猛地循声望去。

来人正是蔺琰。

少年肩背直挺,环臂站在雪中,静静看他。

虽是只着了件灰布粗裳,但少年清俊的面容映在月光雪影之下,仍如玉立琼枝,英姿飒然。

更遑论说,少年的肩上,还停了只毛色白亮的鹰。

沈玉叶认得这鸟。

应不是中原的鸟,而是北地鹰鸟,名唤海东青。

而那只海东青的嘴中,赫然叼着他丢失了的那根金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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