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接李聿出宫的人是轻衣，陆成璟从始至终没有踏入过冷宫这一片，只因他觉得不值得亲自跑一趟，如今骤然走进来才知李聿前十五载过着何样的日子。
自前朝起冷宫便已被废弃，自今朝而始至，更为荒凉。
前后殿共十二宫室，蛛网悬于房梁窗棂之下，漆器脱落，枯叶四散，满目疮痍。
李聿太轻了，加之落水受惊，整个人都在发抖，似乎全身都卸了力只留一只手紧急地抓着陆成璟朝服的前襟，陆成璟没办法只好一路抱着他，穿过冷宫的羊肠小道，走到最处东南角的一处破败宫室。
刚想把人放在床榻上，手一摸却发现是湿的。
陆成璟神情冰冷如寒霜，朝身后空无一人的空地道：“谁在？”
霎时，空地上出现一黑衣男子，如鬼魅般突然出现，跪在空地上看不清脸，“二十三！”
二十三是暗卫营的一员，陆成璟独来独往，多时连轻衣也不让跟着，但暗卫营总会派一个人在暗处跟着，以备不时之需。
“去拿一床干净松软的棉被。”整个床榻都是脏兮兮的，潮湿的被子一摸便知其单薄，如今已然极近年关，近日又下了好几场大雪，不知李聿在这冰寒如铁的冬日如何安睡，“再者……去抓回伺候他的宫人。”
二十三低头应下，很快便没了身影。
陆成璟打量着寝殿的陈设，每看一分，脸上的神情便冷一分。直到怀中的人传来一声呜咽。
“哥……哥，我好冷。”
陆成璟低头把拢着李聿的外衣又紧了紧，但终究是杯水车薪。怀中之人依旧不断发抖。
接着窗沿处透出的光线，陆成璟看清了李聿的容貌。
面黄肌瘦，身上除了自己的外衫便只有一件单薄的布衣，抱着他的时候都能感觉到李聿身上的骨头咯手，身量矮小，缩成一团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
“李聿。”陆成璟忽然开口叫了怀中之人一下，双眸平静无波地低头与李聿盈润的眸子四目相对，“恨我吗？”
陆成璟用的是我，而非本王。
李聿冻得发抖，发裂起皮的双唇嗫喏几下，小声地吐出几个字，“哥哥救我，是……好人。”
“呵。”陆成璟倏然偏过头去，不愿与李聿干净的眸子相对，那一刻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心慌，一股浓烈的愧疚紧紧地包裹着他。
李聿的每一分痛和每一声不恨都在昭示着陆成璟是何等令人作呕的小人。
前十五载，李聿是一个爹不疼娘又死的小可怜。
十六岁那年，陆成璟接他出冷宫，教授诗书，予他万中无一的箭术，骄宠甚至，兴许在那时李聿当真会觉得陆成璟是救他出深渊的好人。
可结果……救他出深渊的人却在意见相左之时将他推下悬崖。
毫不留情。
这往昔数载在顷刻间成为一个巨大的笑话。
美梦如泡沫般遇光而破，露出丑陋不堪的内心。
二十三带了棉被回来，陆成璟解开李聿身上湿漉漉的外袍扔在一边缺角掉漆的桌子上。
二十三很细心，还拿了两件干净的衣衫过来，只是事急从权，没那么合身。
陆成璟面不改色地替李聿换掉身上湿漉漉的衣衫，换上干净清爽的衣服，又用厚实的棉被紧紧地把人裹起来。
估摸一炷香的功夫，李聿身上终于有了丝丝暖意，煞白的小脸也带了些许血色，陆成璟缓缓松了一口气，心落在实处。
二十三带了两个人过来，三下作两就把李聿的床榻收拾干净，换了松软的枕头和干净的床幔，又铺了几层厚厚的褥子。
随着暖意渐生，困意也渐渐袭来，李聿的眸子耷拉着，闭一下睁一下。
陆成璟起身将人放在床榻上，刚一沾床，小崽子就睡熟了。
陆成璟朝二十三打了个手势，二十三立刻带着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陆成璟也出来了，二十三立刻将准备好的狐裘披在陆成璟的身上。
陆成璟坐在院中早已准备好的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缓缓敲击着扶手，眸子冷冷地盯着面前跪在雪地里被堵住嘴的一男一女，一言不发。
“回禀主子，属下找到人时，这二人正和其他人聚在一起打叶子牌，口中还不干不净，言及……”
陆成璟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下来，眸子上挑，冷冷地看了二十三一眼，“说什么？”
“说……九皇子野种一个，根本不配他们照顾。”
“哦？”陆成璟拉车了声音，唇边溢出一抹诡异的轻笑，他看着地下神情慌张，不住地摇头求饶的两人，“他不配，还有谁配？你们吗？”
冷宫里其他宫室还住着一些妃子，未免多惹事端，两人的嘴都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几道无助的呜咽声。
陆成璟久久没再开口，二十三只好上前请示，“主子，这两个人？”
“杀！”
陆成璟的声音似乎比冬日严寒还要冷几分，混杂在细碎的飘雪里更不令人打颤。
“本王军中有一刑名为……千刀万剐。”陆成璟拨弄着手上的扳指，饶有兴趣道：“整整三千六百刀，少一刀也不会让你死。”
【宿主！不可以！你是INFP！你不能……】
与系统的话同时出现的还有熟悉的电流声。
“101。”陆成璟打断了系统的话，眼底萦绕着看不懂的深沉，他的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面皮因电流而出现几道不同寻常的波动“你口中的INFP是什么软包子废物吗？人都欺负到脸上了，难道还要继续忍气吞声吗？”
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带着不易察觉的怒火。
陆成璟生气了。
【才不是！】浮在空中的毛球用两只短小的手叉在圆滚滚的身体上，仿佛做出一个怒气冲冲的叉腰动作，【我们INFP才不是软包子，也不是废物！它是明明害怕却愿意鼓起勇气的蝴蝶宝宝！不许你这么说它！】
陆成璟的眼底闪过一丝烦躁，第一次觉得系统有些许聒噪。
或许是陆成璟的气场太过强大，刚支楞起来没多久系统101毫无气节地萎了。
【宿主爸爸，我也没说不让你收拾这些欺负李聿的坏人呀。】
“接着说。”
见陆成璟面上缓和，系统101赶忙接着道：【INFP是可爱乖巧的小蝴蝶，但也并不是没有脾气，小蝴蝶会报复欺负他们的人，但却不会折磨人呀。】
又下雪了，纷落的雪花掩盖了冷宫疮痍四生的地面，陆成璟端坐在廊下的太师椅上，不沾一点风雪。
二十三立在廊下一侧，低头沉默不语。
庭院中跪着伺候过李聿的宫人，他们神情仓皇，瑟瑟发抖。身后站着以面具覆面的黑衣人。
整个庭院细若蚊声，陆成璟不发话，谁也不敢扇动。
耳边寒风呼啸而过，于寂静冷清的雪日，屋内传出一声呜咽，很快却又没了声，也正是这一声呜咽将陆成璟从沉思中拽出来。
他抬头看了眼表情拧巴的毛球，缓缓从太师椅上起身，轻叹一声，“罢了，处置了便是。”
二十三看着陆成璟起身，似乎不愿再谈此事，他细细地品味着陆成璟方才的话。
主子只说将人处置了，却并未再提施以千刀万剐之行。
二十三心中了然，低眉顺眼地应了。
殿外，离开前，陆成璟交代二十三，从暗卫营里挑两个人过来，易容替代那两人照顾李聿。
陆成璟掀开帘子走进去，却发现走前还睡得香甜的李聿不知何时竟醒了，睁着一双眸子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
陆成璟停在门边，第三道钟声已经响起，宫宴估摸着快结束了，他需赶在宫门下钥前离开。
“既然醒了就起来坐会儿，一炷香后会有人太医为你看诊。”
李聿听话地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你……要走了吗？”
“嗯。”
听到回答，李聿咬着起皮的下唇，低着头小声道：“哥哥，你……还会来吗？”
陆成璟的情感起伏低，不代表他无法感知李聿的情感波动。
李聿想见他。
沉默在小小的屋子里蔓延，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一道寒风从单薄的帘子后吹进来，惹得李聿忍不住抖了一下。
陆成璟的声音混杂在令人生寒的风中，传入李聿的耳中。
“不会了。”
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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