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梨过了许多年汤药罐子伴随着人生的日子,活到十九岁,她记忆中的每一天,哪怕是生日这种日子,也逃不过那令人反胃的苦药味儿。
窗外的天很红,那是火烧云,很漂亮,一片晚霞就映红了半边天。宋梨坐在病房中,目光痴痴地望着那片红云,她从前很喜欢这样的傍晚景象,然而此刻那片红却无端让她心惊。
怦,怦,怦。
她心好慌。
病房门外,护士轻轻叩了叩门,温柔地跟她嘱咐说:“402房病人好好休息哦,明天就要做手术了,要养精蓄锐才可以。”
听见她的嘱咐,宋梨的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明明已经经历过许多次的事,应该很坦然了才对,可她这一次真的好慌,好怕。
她好抗拒,一点也不想上手术台。
极度的恐惧快要冲昏了头脑,宋梨仿佛连呼吸都开始不通畅了,像是被蒙住了耳朵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变成一团嗡鸣。
心理压迫造成的混沌之中,突然敲响了一阵清鸣,似是寺庙记时的钟声:
“咚——”
宋梨骤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她突然意识到,那场手术她已经经历过了,也确实没有熬过来。此时她身体悬空,脚下亦没有实物,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捆缚着,正悬吊在空中。
她缓缓睁开眼,看了看周围,眼前的景象令她震惊沉迷,这是一片铺满了她触眼所及的无垠红海,空中挂着一轮红日,阳光投射在平静的水面上泛射着凌凌的光。也不知是水本身的红,还是被日光映成了红。
这片海和天仿佛就组成了封闭的天地,好在这个封闭空间内不止宋梨一人。在她周围不远处,还悬吊着奚歧三人。
宋梨脑子里回想起自己从落霞山巅填下湖那一刻,瞬间明白了,她此时已经身处在小世界之中。
刚才她于幻梦中所看见的,都是虚无的幻境,是她心中所惧怕过的东西。诱人入幻,是这个小世界悄无声息地对闯入它的外来者做的第一个手脚。
只此一点就足以见得小秘境的危机四伏,从外面进来的人,哪里会知道内里有何玄机,这第一道关卡,必然会中招。刚才那道唤醒她的钟声,应当是系统从旁相助。
这片海上生了许许多多的血色红莲,这些不似普通红莲大小,它们长得极为壮硕,枝枝从海面破水而出,直直立起,约莫有两个成年男子那般高,巨大的花冠能将他们四人都装入其中。
宋梨和奚歧他们身上捆缚着的都是这些红莲的上生出的根茎,韧性繁多,叫人无法挣脱。
然而随着宋梨神智清醒过来,那些绑着她的根茎竟缓缓松开,还在空中没有力道支撑的她笔直下坠!
这种酷似跳楼的体验委实不好受,宋梨今日连翻折腾也筋疲力尽,小脸显出明显的苍白疲惫。
她心中暗骂一声,这要命的剧情,爱咋咋地吧,总不会真的把她玩儿死!
宋梨双眼紧闭,也懒得挣扎了,随即她整个人刚好穿过一朵红莲尚未完全绽放的花瓣,恰好落在了柔软的花蕊上。
她困了,想要就趴在这柔软舒适的花蕊垫子上好好睡一觉。宋梨抬头看了看还被悬吊着的三人,三人皆是双眸紧闭,还陷在幻境之中。
她悄悄思考了下,这段原剧情中,几人到最后都是各自自行凭着强大的意志力挣脱的幻境,与她并无关联。
于是,宋梨放心大胆地伏在花蕊上,任由倦意袭来,沉沉地睡去。
可她不知,在这片红莲海中,一旦人对自己的心神控制变弱,就会重新被拖入幻梦。她也不知,她身下躺着的这朵花冠,是跟捆缚着奚歧的根茎同属一枝。
.
宋梨回到了上阳宗。
但十分奇怪,无相峰多了许多宋梨并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她到上阳宗的时日虽不长,但也已见过了绝大多数人。
她猜到自己应当是又入幻梦了,她明明身处小秘境,不可能转眼之间自己就回到了上阳宗,还是这带着明显陌生感的上阳宗。
这次系统并未出声提醒她,因为这次与方才不同,方才那个幻梦是她的梦,而不是“宋梨”的梦,若是系统不助她,她便难以从幻梦之中脱身。
可是——
剧情可能已经发生了细微变化了。
她知道“宋梨”应当知道的一切,然而在“宋梨”的记忆中根本不存在这个稍显不同的上阳宗,她没有入过这个梦。
蝴蝶每拍打一次翅膀,都有可能在一月之后造成一次龙卷风。宋梨尽量遵循“宋梨”应有的剧情,可她始终不是原原本本的“宋梨”,有一些改变,没有办法完全避免。
在这些超越剧情范围的阶段,就只有靠她自己了。
宋梨走在上阳宗已经走过许多次的路上,这里有陌生的人,陌生的装潢陈设,她不与人攀谈,那些人也仿佛没看见她。
她一直保持着警惕,直到迎面看见一个孩子,大抵只有五六岁的男童,男童身上穿着同款上阳宗校服,素衣太阳纹,可爱小巧地套在他身上。
小孩子脸颊上婴儿肥,白嫩圆润,叫人看了就想伸出罪恶的爪子去揉两把。
可爱是可爱,路上行人却无人愿意接近,都纷纷避开他走。
那孩子很凶,表情跟眼神都带着一丝狠意,就像刚从狼窝里抓出来的一只狼崽子,张牙舞爪着自我庇护。
宋梨却眸光一亮——这个孩子,五官精致,最关键的是,他五官分明就是奚歧的缩小版!
她瞬间明白过来,这里的的确确就是上阳宗,或者说,这是十余年前的上阳宗,这个幻梦也不是她的,而是奚歧的。
按照她的猜想,他们几人各自的幻梦要么是心中惧怕的,要么是心中所渴望所执着的。原剧情中“宋梨”未曾入过奚歧的幻梦,从未见过他的曾经。
他是天之骄子,是道尊的亲传弟子,是师兄师姐宠爱关怀的小师弟,相比从小便是引人注目,满身风采。
可谁能想到,他的幻梦之中竟然会呈现出如此过往,他也曾受人嫌弃,惶恐不堪过。
宋梨突然对奚歧的过往生出了好奇,便迈着轻松从容的步子,一路跟在那满身警惕的狼崽子身后。
小奚歧步伐急促,偶有上阳宗人朝他投去注视的目光,他便骤然抬头一脸死气沉沉地瞪着一双阗黑的眸子看着别人,让人被他这眼神盯得瘆得慌。
因是入他人之梦,且方才周围之人似乎是看不见她的样子,宋梨猜着是她只是奚歧幻梦的旁观者。
于是,她跟在小奚歧身后,小声嘀咕道:“这小崽子,还这么小就一副凶相,长大了是那副德行也不奇怪了。”
宋梨一边嘀咕,一边扭头看向周围,没注意到前面小奚歧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
方才路过被小奚歧盯了一眼的宗门人已经走远,但他与朋友交谈之声却不小,叫宋梨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宗主收的新弟子?小小年纪,怎的一身狠厉劲头,恐不是什么善茬,此等心性,宗主是怎么看上他的?”
宋梨能听见,就在她前方几步远的小奚歧同样能听见,只见小奚歧垂下身侧的两只小拳头紧紧一握,脚下的步伐更快了。
要是让十七岁的奚歧抓住这么嚼他舌根的,铁定当场把人拦住教训一顿,但这是小奚歧,大约才五六岁,表现出隐忍的委屈模样。
宋梨听着没忍住微微皱眉,虽然奚歧这厮心性确实不怎么样,但好歹这面对的只是个孩子,怎么能毫不避讳地说出这话。
叫她看着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宋梨心有不满,即使那人听不见她的声音,她也不禁拔高了音量。
“一个大男人在个孩子面前嚼舌根有什么意思,有什么不满可不见你敢去跟师尊叫板,自己没本事还见不得别人好,窝囊德行!”
宋梨自己骂得畅快,可别人又听不见,她骂是骂了,心中的火气却难消,干脆把注意力转回到小奚歧身上。
这下她细心注意到了,走在前面的小奚歧脚步不知不觉放慢了些,他一只小耳朵耳廓微微动了动,一副想要回头来瞧,却又别扭地忍着的模样。
噗,又小又别扭,这多可爱呀。宋梨心中顿时就没气了,她心想,几岁的奚歧可比十几岁的奚歧讨人喜欢多了,十七岁的奚歧只知道嘲讽和挖苦她!
随即,宋梨忽然意识到一个关键点——小奚歧是能听见她说话的?他能看见听见她的存在?
若真是如此,那就非常好玩儿了。
对啊,这是奚歧的幻梦,却不仅仅是回忆重现,就如方才她自己陷于幻梦中时,也觉得自己就是当时的自己。
也就是说,现在的小奚歧,其实就是奚歧本尊,是幻梦让他误以为回到了幼时这个时候。
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进入了奚歧的幻梦,但能确定的是,在这个幻境之中,只有他们俩是真实的,除此以外的一切皆为虚妄。这个世界中只有奚歧一人能感知她的存在,因为这个幻境是以他一人为中心构建的。
十七岁的那么傲气、眼高于顶的小道君,自以为化身成了稚儿,这多有趣,等他醒来记起这段经历,那必然更有趣。
小奚歧走向的是飞虹榭的方向,那是奚歧如今于上阳宗的居所,原来他一来上阳宗时便是住在那里,至今已十余年。
在回飞虹榭的路上,宋梨看见了另外两个孩子,一个男童,一个女童,其中男童的年岁要稍长,大约已十岁。从两个孩子的五官宋梨就认出他们了来,这便是年少的萧玉河与裴听妤。
宋梨迟疑了一瞬,原剧情中没有她进入奚歧幻梦的情节,她也不知奚歧在幻梦中看见了什么,但宋梨想,多半便是他与裴听妤的年少渊源。
这一段记忆必然是对奚歧极为珍贵的记忆,或许是二师姐裴听妤的悉心陪伴、温柔关怀,温暖驯化了他这只狼崽子,并将她就此放在了心尖上。
宋梨本是起了坏心思,想要在这幻梦中逗弄逗弄小奚歧,但此刻又不想了。这于他是极为珍贵的回忆,宋梨不想掺进去搅和。
她什么也没做,便一路沉默地跟在小奚歧身后。
回到飞虹榭后,才见偌大的居室只住了他一人,空荡荡的委实难以给人安全感。小奚歧一进屋就将几扇雕花木门合拢关起,只留了一道缝隙并未关牢,仿佛是在给谁留门。
少倾,还是个小丫头的裴听妤出现在了飞虹榭内。宋梨看她,这时候的裴听妤还没学会那些清冷端庄,带着孩童的活泼开朗。
小裴听妤站在关上的门前,敲了敲门,朝里面喊:“师弟,师兄给我买了好甜的糖糕,你吃不吃呀?”
宋梨坐在院里,看着此情此景,心道,是了,这叩开那狼崽子心门的声音。
结果下一秒,刚才还留着一道缝的门,砰的一声,彻底关严实了。
宋梨:“……”
小裴听妤吃了个硬钉子,不高兴地噘了噘嘴,默默跑出了飞虹榭。
过了半晌,正当宋梨在为那木头未来坎坷的情路叹息时,雕花大门突然又打开了。
小奚歧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身子,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小脸,朝宋梨硬邦邦道:“你是不是想进来?我方才给你留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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