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菲菲在帮人处理白事。
白事有一条龙,但是一条龙晦气,很多人不愿意做。而在忙季,一条龙为了多接生意,甚至会拆伙做事。
但是做事的人,就这么多。
别的行业,哪怕夜班便利店都容易招聘临时工,但是白事一条龙招聘不到。
田田这个二道贩子,是个经验丰富的二道贩子了。她知道红事可以放上台面来做,白事却不可以。
要是让人知道她介绍红事也介绍白事,那么她的生意会全部黄掉。
所以当老主顾上她,要求找一个短期哭丧人的时候,田田不是不犹豫。
这个时候,她在88网上遇到了前来搭讪的李春秋,哦,那是个网名,她的真名,叫李菲菲。
田田心情不善,开门见山:“要找个哭丧的,你能做?”
颇有点看不起的意思。呵,往往一出口,已经吓退绝大多数人。
李菲菲飞快地回复:“可以,酬劳多少?我只有两天也有空……但是我有要求,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不能做白事,你安排他们去做婚礼。”
如此言简意赅,一拍即合。
第一天的时候,田田不是不彷徨,这个人会不会是个骗子?这个人会不会掉链子?
但是老客户的反馈出乎她意料。
那个很难伺候的、非常激糟的老客户却说:“这个小女娃子,人不可貌相。”
田田没有见过李菲菲干活时候的姿态。
但是曲宁远见到了。
曲宁远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李菲菲没有注意到他们。
现场太嘈杂了。
家属的怨气很大,白事都要在清晨办的,但是没办法呀,不知道门道的家属,或是没有事先打点过的,在这种时候只能够听之任之。
听之任之,并不代表他们不会心生怨恨。
那些在逝者生前没有表达出来的所谓的孝顺,混合着愈演愈烈的情绪,在这几天里面发酵得如火如荼。
有人劈头盖脸地骂李菲菲,质问她:“花了三万块钱一条龙,你就给我搞成这样子!!”
唾沫星子都要飞到她脸上了。
李菲菲低眉顺手,一点不反驳,只说:“我知道您很难过,但是这个时节,都是一样的。没事的,您难受,我都理解。”
一条龙真是不厚道。明明自己拿了很贵的办事费,硬是把一个临时雇佣的小姑娘推出去挨骂。
李菲菲态度好,低眉顺手地弓着腰背,她真正做到了“唾脸自干”。
对方的怒气,反而就像一个慢慢松开扎口的气球,不是被一根针戳破的,而是被慢慢地放掉了里面所有的空气。
骂骂咧咧两句,竟然也就此作罢。
李菲菲不是负责连接事务的,李菲菲只负责哭丧。
替那些孝子孝女哭泣。
曲宁远不知道影后毕向梦的演技怎么样,他不看任何电视剧,但是在这个地方,他看着不远处的李菲菲,仿佛看了一个一镜到底的、没有经过任何艺术处理的、冗长黑白蒙太奇片段。
李菲菲先是抹着眼角的余泪,她抽抽噎噎地哭泣,她的情绪全部收敛在里面,她是孤单的、无助的、难受的、但是无从发泄的。
但是随着宾客们纷纷前来吊唁,随着越来越多的亲属开始抽抽噎噎地哭泣,她的情绪开始肆意宣泄出来。
慢慢发出像小兽一样哀伤的悲鸣。
李菲菲的哭声依旧是压抑的,但是她哀伤的情绪不似造假。
走进来之前,曲宁远和宁佑路过了另一个吊唁堂,里面与其说是哀伤,不如说是鬼哭狼嚎。
而在这里,一切都内敛,但是一切都又那么自然然而。
李菲菲的哭,得到了所有人从心底里的认可。
她的声音沙哑,她的眼睛通红,她甚至在所有人都抽身离开之后依旧呆呆地坐在那里。
就像长远地无法从那种悲戚的情绪里抽离出来。
宁佑蠕动着嘴巴,他问身边的曲宁远:“小叔叔,她为什么这样?”
小小的宁佑还不能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这样是为了什么?
他不明白的是,难道在这里哭,比像他们那样在喜宴里笑,还要挣钱多吗?
如果不能挣更多的钱,那为什么李菲菲,那个总是有奇奇怪怪点子的李菲菲,要来这里呢?
宁佑不能理解,他只觉得很难过,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属于成年人的,从另一个世界投射过来的悲凉。
李菲菲的工作谢幕了,她却还呆坐在长椅上,抹着眼角的余泪,抽息着鼻子。
从一而终。
她如果不是一个经过数年培养的专业哭丧人,那就一定是她的深情流露。
曲宁远走过去,递上一方手帕。
然后他静静地坐在李菲菲的身边,静静地陪着她。
宁佑也是,他慢慢地爬到两人的中间,坐定,他茫然地看着这个缟素的地方。
冥冥中,他觉得自己来过这里,但是他一点都不记得。
曲宁远一手搂住自己年幼就已经成为孤儿的侄子,一手握紧李菲菲冰冷颤抖的手心。
李菲菲没有拒绝,她不止手在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接下这个工作。
她已经赚的够多了。
节目组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赚的比她都多,她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她本可以躺着就赢了。
但是,躺赢就是所有事情的终极目的吗?
她在88网上闲逛,本来也没打算再正经找两天的临时工作。
她看到这个叫田田的发布消息,她其实招聘的是婚庆司仪或者傧相、花童什么的。
鬼使神差,她点进去问问。
田田心情不好,冲口而出:“哭丧会不会?”
李菲菲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鬼使神差,回复:“会。”
她想哭了。
她觉得上辈子,她哭的不够多。
因为上辈子实在太凄惨了。太惨的人,是不应该哭的。
她耿直脖子,发誓要从泥潭里爬出来,打所有小看她的人的脸。她摸干眼泪,她不哭。
不哭,不代表不难过。
她觉得她哭的太少了,起码为她的父亲、母亲、奶奶、她的家人,哭泣得太少了。
李菲菲觉得人的一生,起码她这种靠着玄学重来一次的人的一生,每走一步,都有神灵的旨意。
那么,神灵指引她来这里,就是来让她哭的。
她哭,她真情流露地哭,她用尽力气的哭,她或是哽咽或是宣泄的哭,都是她的修行。
于是,她开始哭,开始工作,开始修行。
她本不指望会有任何人理解她这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情绪。
她不该指望任何人的。
上辈子倾其所有资助的纪明辉隔着电话给了她一个巴掌,她掏心掏肺对待的人都那样对待她,她还能指望谁呢?
没想到,宁远来了。
曲宁远不知道来了多久,他可能看完了她的全程,像小丑一样的全程--其实哭丧人和小丑很像,只不过一个宣泄的是笑,再大的苦难,都化成一个咧到嘴角的笑;另一个奉献的是哭,恸哭人世间的最后一程。
曲宁远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他只是坐下来,递给她一方手帕,握住她颤抖的手心。
李菲菲忽然觉得很累,她把自己的头搁在曲宁远的肩膀上。
良久良久。
久到弹幕都停止了。
总导演站在大屏幕的前面,他不知道是不是网路卡顿了。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弹幕是安静的。
他检索了数据,数据很热,他们迎来了新一波的收视热潮。
但是弹幕很空,安静得就像人去楼空的吊唁馆。
很快,执行导演就知道,这样巨大的情绪甚至影响了屏幕前面、千里之外的观众。
他们一同静默了。
静默持续了整整十分钟。
十分钟之后才有人幡然醒悟。
第一条弹幕是:
[我不明白李菲菲,我不理解她,但是我尊重她]
[每一个没有在长夜痛哭的人,都不足以谈人生]
[我为我一开始的,那种对她的偏见道歉。如果这不是一个娃综,那么我会把这个当做一个纪录片来看待。要知道,纪录片是我最爱的动态形式,也是我对一个人,乃至一个节目最高的赞美]
[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刚刚哭了十分钟。要是我奶奶去的时候有人在我边上这样哭,那该多好。我可以跟着她肆无忌惮的哭,不用担心旁人看到我像是看到一个傻子]
[我奶走的时候,是喜丧,八十多岁了,人人都在笑。我在想,为什么呢?我再也见不到我奶了,我想哭。但是我一哭,就有人嘲笑我,说我人不大点装模作样。我那天没有酣畅淋漓的哭出来。这一场哭,在我胸腔里憋了十几年。十年了,我今天终于放下了。]
[对不起,打扰各位了]
然后,又是很长很长的沉默。沉默到是所有人又以为网络卡顿了。
因为镜头里的三个人,被田田戏称为“一家三口”的三个人,保持一个动作,都是静默地如同雕塑。
李菲菲已经止住了抽噎,她闭着眼睛,轻轻说:“谢谢你啊,宁远。”
仿佛一瞬间,她被救赎了。
这一场恸哭,也在她心中压抑了两辈子。
现在,她终于哭出来了。
哦,原来那天在殡仪馆,她打电话给纪明辉,也只不过求一个,能让她靠着哭泣和休息的肩膀而已。
如此而已。
生死无常。
生死如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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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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