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方素就这么定定看着舞台上的安木槿,几乎没有离开过。
安木槿有几次下台喝点水走两步,顺便和齐方素说说话。
安木槿见他一直待在台下不动弹,怕他不舒服,便建议他:“是不是太无聊了?要不你在商场里逛逛?去喝个下午茶,吃点小甜品?”
齐方素一派轻松:“不无聊。”
“累不累?”
“你在上面工作都不喊累,我在下面坐着看怎么会累?”
安木槿耸耸肩,朝齐方素笑笑,又回到台上继续工作。
约莫是六点半过后,台下的观众逐渐多起来。
齐方素原本还想问安木槿为什么不等到晚上人流量大的时候再开始表演,如今知道答案了。
作品已初具雏形,空荡荡的铁环有大半被鲜花覆盖,甚至连带着仍暴露在空气中的一小段、仍只覆盖了稀疏的花材的部分,看上去都像是包含在整体中一部分,因其特殊的不完整而莫名地有欲语还休的韵味。
这样的半成品更能吸引观众的目光。
舞台下的临时椅子快坐满了,大部分是饭后带小孩到商场里散步消食的家长们,小部分是下班后到商场逛逛的年轻男女。
家长让小孩看花的声音此起彼伏,小孩询问那是什么花的声音不绝于耳,齐方素觉得吵闹。
他很久没有置身于人群之中,他不去哪里看热闹、看表演,就连颁奖礼也不怎么出席,不想见人,不想被人见。
但此时的环境里不招他喜欢的一切似乎都可以勉强接受,比起回到他那清静的世界,他更想看着安木槿将她的作品完成。
他作为创作者,他比谁都明白作品和创作者是无法等同的,他不建议任何人透过作品去注视创作者,从某个方面上来说,作品之于创作者是一面哈哈镜,照不出创作者的真实面貌。然而他也认同,作品里其实蕴含着不同程度的创作者之心,蕴含创作者某一时期的思想、情绪、情感、苦与乐。
尤其是亲眼见证创作的过程时。看那专注目光,看每一个深思熟虑的动作,看所有经过比较的选择,他似乎由此看见了安木槿的心。
舞台上没有主持人,只两个质量堪忧的小音响在播放轻音乐。虽说是帮商场吸引人流,可安木槿做花艺表演的过程中没有一句介绍和吆喝,表演完也没有出现一句话语上的表达。
安木槿做好了她的花艺作品就爬下梯子,朝台下的观众鞠躬,不说话,只微笑,动作轻盈迅速地搬走梯子,留下她的作品在台上供过往客人欣赏。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两秒,很快停止。围上前去欣赏的人逐渐多起来,讨论声音低低贴着舞台的地面前行,沿着花的脉络生长。
齐方素周围的小孩依旧在走来走去吱吱喳喳,家长依旧在边看手机边应付小孩的吱吱喳喳。两分钟后安木槿来到齐方素面前,笑着看他,她今天似乎总是在笑。
八点多快九点才吃晚饭,安木槿没力气走远,和齐方素就在商场里挑了间中式餐厅走进去。
安木槿很饿,但要控制体重的命令已经深入骨髓,再饿也不敢放开了吃,只吃了一口饭并一小块排骨,而后一直夹白灼青菜吃,一盘青菜她吃了大半。
齐方素仍是对她的节食减肥行为不满:“有能够完成一场几小时的花艺表演的手艺,不需要将自己瘦成人干。”
安木槿反驳道:“再有手艺,身份也是没出道的练习生。而且我这算是稍稍放肆吃了,我平时都不吃晚饭。”
齐方素闻言好像又有点尴尬,冷着脸给安木槿夹了一大块排骨。
安木槿想吃,但没吃。
闷头嚼青菜过于凄凉,安木槿随意找点话题和齐方素聊,让自己的嘴多点事做。她问:“齐老师,你为什么会喜欢上音乐?”
齐方素淡淡地答:“不知道。”
安木槿稍显错愕:“毫无原因就喜欢了吗?”
“嗯,就是听到电视节目里播放的歌曲之后觉得很喜欢,每一首都喜欢,才十多岁大小吧,我就开始自学音乐知识,那时候我家没有电脑,我只能跑到网吧去上网。我爸妈以为我学坏了,追到网吧里抓过我好几次,可丢脸了,我被提溜着衣领,在众目睽睽之下揪出网吧。我跟他们解释过很多遍,我去网吧是为了学习,他们怎么都不肯信。一直到我上传在视频网站的视频火了之后,他们才相信我真的在网吧里学到了不少东西。爸妈原本以为我在做明星梦,但其实不是,我没有想过要到台上表演,我只是喜欢创作,不是喜欢镁光灯。我这个人,热闹不起来,更不可能去讨好观众,不适合台前。”
齐方素平淡地讲述着他的往事。
安木槿越来越错愕,没想到齐方素会对她做这种程度的坦白。
安木槿轻咳一声回了点神,顺着话题问下去:“齐老师家里没有人从事艺术行业吗?”
“没有,八竿子打不着。”
“那齐老师在家族里真是很稀奇的存在。”
“嗯,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一个怪胎,”齐方素顿了一下,补充道,“有点本事的怪胎。不过这样也挺好的,我乐意大家对我敬而远之,能清静些。”
“没有受到过父母的阻拦吗?”
“肯定有过,可我的父母都不是控制欲特别强的家长,他们的阻拦我动点脑子就可以越过。”
“齐老师对自己的选择十分坚定,”安木槿挺有感触地叹道,“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这辈子要为了什么而奉献全部生命,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
齐方素看了安木槿一眼,说:“你不是这样吗?你从小就学习花艺,也决定了要当花艺师。”
“我偶尔会分心。”安木槿也看着齐方素说。
齐方素嘴角添了一丝笑意,不将安木槿的话语看作是某种困境:“热爱,本来就不是规定了要为单一事物而存在的,你可以爱很多事物。”
安木槿轻轻摇头,曾经在某些夜晚会袭击她的不安浮现,她告诉齐方素:“我怕我的能力有限,力量有限,负荷不了太过丰富的人生。有时候分心不是因为爱上别的事物,而是因为一时软弱。我的确为了热爱而做了很多事,也一直称得上是勇往直前,但我又会在前进的过程中怀疑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
齐方素没有表情的波动,平淡地问:“正确的评价标准是什么?”
安木槿想了片刻,回答:“对于我的人生有无起到积极意义吧。我会担忧以后的我责怪现在的我,如果现在的我是走在一条对人生毫无助益的道路上的话。”
“那你觉得怎样的人生才能使你满意?”
安木槿面露难色:“这很难说清楚,可能是,实现心中所想的人生。”
“你现在过的不就是这样的人生了吗?”
安木槿反问:“是吗?”
齐方素顿了两秒,而后肯定道:“是,心中所想是一个笼统的概括,只能模模糊糊不清不楚地将一辈子涵盖进去,但人生是由每一个具体日子组成的,你今天的渴望可能只是夜幕中的一颗星,你追逐了今天的渴望,那么在这个具体的日子里,你就是在度过无悔的人生。”
“齐老师也是这么看待自己的每一天?”
“在此刻之前不是的。我之前可能和你的想法差不多,觉得有些行为是在浪费时间,对人生毫无助益。我也担忧你会后悔。可是就在方才那一刻,我想,用后来的人生中的某一刻思维去为整段人生定性,应该是不太合理的,难道年迈的你就一定比现在的你更值得信任吗?难道以后的你看待现在的目光就一定比此刻的你的目光更加有洞察力吗?五四以后的线性历史观尚且受到质疑,那么用线性的思维去论断一个人的人生,大概也值得质疑。”
安木槿没有完全听懂齐方素的话,不知道什么线性历史观,但她垂眸看了眼碗里的排骨,心念一动,似乎找到了齐方素在她面前表现出尴尬与不自在的原因。
齐方素应该察觉到某些她想隐瞒的事情了。
安木槿略感无措,她不想这么快就和齐方素摊牌,哪怕两人的关系有了很大的进展。
她在台上时常可以用余光看到台下的齐方素,几乎不用搜寻,一下子就能看到他。
齐方素在人群中像一块无声的素面白玉,美得安静又沉稳。而齐方素的目光是专注在她身上的,那份专注,和齐方素工作时的专注很像,她便知道了约齐方素过来是正确的举动,创作者之间最深刻的交流只能通过作品进行,她进入过齐方素的世界,也希望齐方素可以进入她的世界。
安木槿按下心中的无措,继续和齐方素聊天:“我爸爸在我小时候常教育我,说要想当一个有实力、有内涵、有品位的花艺师,就不仅要了解花卉,还要非常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然后不断练习可以让自己的想法在现实中百分百完成的技艺。”
齐方素认同道:“你爸爸的话很对。你从小接受这样的教育,所以成长为一个对目标很明确、行动力很强的人。”
安木槿问:“齐老师觉得我刚才完成的作品怎么样?”
“觉得很像你。”
“像我?”
“像你给我的感觉。”
“什么感觉?”
齐方素微微皱眉,犹豫几秒,只道:“说不好,是一种暂时看不太真切的感觉。”
他似乎也不想摊牌,安木槿抿抿嘴,稍感放心,拿起边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冷掉的淡茶水。
到商场播放即将关门的音乐提醒客人离开时,两人才结账离开餐厅。
齐方素说安木槿邀请他来看演出了,礼尚往来,晚饭应该他付钱。安木槿欣然接受齐方素的决定,她穷得叮当响,本来就不打算要掏钱。
而后齐方素将安木槿送回公司宿舍楼下,安木槿下车前问:“以后我做了满意的作品就拿去给你看看好吗?”
齐方素大半张脸都隐没在昏暗之中,车外路灯的微弱光亮落了两点在他的眼眸中,他的双眼像在苍茫宇宙里流浪的两颗孤星,安木槿心绪波动,像个对着夜空许愿的人,又问了一遍:“好吗?”
他轻声说:“随你吧。”
待安木槿松了安全带,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时,他加了一句:“谢谢你帮我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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