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瑛冷冷朝他瞥去一眼,那小子立即像只漏气的羊皮筏子瘪下去,端起茶仰头一口闷掉。
萧瑛继续说:“此事绝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若你没有出现,确实像一件普通的拐卖孩童的案子,但你回来了,不但出现在陈国,还牵出凶手用假尸体蒙混视听的行为,这便不是简单的拐卖,凶手是有目的有计划的刺杀,表面冲着一个五岁小儿,其实他的目的……”他看了一眼萧宸,没有直接说出来。
萧宸知道萧瑛要说什么,脸上依旧云淡风轻,笑了一声:“五弟可能多虑了。这几天我还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何事?”萧王妃问。
“代替麟儿受死的那个孩子,不知他又是哪家的心头肉,这么多年恐怕家人都将他遗忘了。”
陶修开口道:“父亲,此事查起来也简单,能否将这件事交给我来做,就当我要还那孩子的救命大恩。”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替他找回家人吧。”
正午刚过,岳阳王就携陶修进宫面圣。
公仪林终于见到传闻中困于一隅的梁主。
本该是这个国家权力最高、身份最为显耀的男人,却成了公仪林所见过的形象与其身份反差最大的人,他面容憔悴,黄干黑瘦,毫无生气地坐在朱红色的大宝座上,他正襟危坐暮气沉沉,那具活着的躯体上已看到日薄西山的苍凉感,似乎把对整个家国的忧虑都担在肩膀上,在看见陶修那一瞬间,他的背又直了直,双目露出短暂的神采,伸出手臂招陶修上前。
梁主站起来,并不矮小的身材在陶修的映衬下却显佝偻,他捧着十几年前若是没有那场意外就将一切权利都赋予他的人的脸,错过了,眼前人必须错过。
“你回来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你竟然回来了。”他的声音和外表看见的模样很般配,冷漠而干枯。
大殿外初秋的阳光明媚温暖,陶修只觉得梁主抚上脸颊的双手冰凉。他拿下梁主的左手焐在掌心,点头道:“陛下,你的手很凉。”
梁主哑声道:“其实你不该回来。”
陶修没听明白,隐隐猜到他话中的意思,是不想他回来再搅乱本已寂静下来的萧家。陶修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都过去十六年还是十七年了?一切都没有变,还是老样子,还是没有希望的样子。”
众人不知梁主说的是什么,像绝望后的呓语,像垂死中的挣扎。
他搀着陶修的手走出殿外,走下丹墀,伸开双臂舒展了一下身姿,笑对众人说:“外面确实暖和很多。”
梁主随口问了几件关于陶修这些年的生活经历,并承诺他的世子之位不变,要他多到宫中走动走动,“你看这王宫人来人往,一到晚上就清冷的可怕,多来看看我,你们身上的新鲜气会令我开心。”
很久之后,梁主才把深沉的目光落在公仪林身上,长久的凝视中似乎有不少想问的话,最后却问了句不痛不痒的:“听闻你们国主很爱搜罗民间的故事?”
公仪林道:“我们圣上是关心国计民生。”
“南徐州刺史还是卢思苌?他今年多大了,有没有六十?”
公仪林迅速在脑中搜索梁主提起卢将军的原因,三十年前,梁国的萧氏被迫从建康逃出来在江陵建国时,卢思苌跟在恩师吴将军后面因此立下赫赫功勋,那时还身为梁国护国将军的梁主和卢思苌在战场上两次兵戎相见,他皆败在了骁勇善战的卢思苌手中。
“卢将军年近六十。”
梁主呵呵笑了几声,“要是三十年前,他的勇武或许还能力挽波澜,而今你陈国还有几个能拿出手的大将?”
“京口卢思苌、历阳鲁云渊、江州杨原祁、郢州——”说到此,他迅速避开萧钰的名字调转话锋,不留任何间隙继续说:“都是身经百战赤胆忠心的老将,陛下为何轻视大陈无人才呢?”
“但愿他们的本领都能在战场上发挥出来。”
陶修陪着梁主在花园里慢慢踱步,梁主跟他讲了几件他幼时在王宫玩耍的事情,陶修虽已不记得,还是陪着这个大伯父笑了一阵。
梁主突然驻足转身看向陶修,问他:“你五岁时跟我说过一句话,言犹在耳,你猜你当时说了什么?”
那是十六年前一个明媚的春日,也在这个御花园里,梁主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写了个大大的“江”字,墨迹未干,萧琢便用笔写下另外一字——陵,他举起很快就被柔风吹干的两字问梁主:“建康是旧都,我们何时回去?”
明亮的春日下,梁主的神色也很黯然,他反问萧琢:“你想回去吗?”
“我不知道,我生下就在江陵,若陛下愿意,等我长大就带你回去。”
梁主冰冷又沧桑的声音在陶修耳边响起,“你觉得谁能带我们回去?”
陶修瞬间清醒,垂下眼眸什么也没答。
梁主精神很差,和陶修只聊了一盏茶时间就说累了,众人很快离开了王宫。
要查出当年被辛南佐杀死的孩子的身份其实很简单,除非那个孩子是流浪街头的孤儿。陶修利用“萧琢”的身份先是去两个京畿县衙找那年所有失踪孩童的卷宗,没有意外,他在永熙八年的六份幼童失踪案卷中,居然找到两份同时发生在夏季的卷宗,一份是六月底报的案,一份是七月初四留的底。
这几份十多年前的老旧文件被从墙角灰尘里扒拉出来,纸张上的字迹险些看不清,陶修和公仪林拿到屋外光亮处研究好一番功夫,终于誊抄下住址,他们片刻没有耽搁,立即按住址寻过去。
先去的是六月底失踪的孩子家中,出发时公仪林对陶修说:“案卷上记录这个孩子十岁,年纪和身形明显与五岁时的你不符,我觉得这个可以排除,直接去下一家。”
陶修道:“堆在墙角的案子都是不了了之的,我虽没有时间细查这宗陈年旧案,了解一下经过,若遇到需要帮助的尽我所能。”
“行啊,我倒更好奇另外一个孩子。”
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胡峤和阿八,二人刀剑不离身,当他们四人出现在外城一户较为平常的农户家门前时,竹篱院里正吃饭的一家六口人被吓得桌翻碗落,男主人展开双臂护住妻儿,惊恐地问:“你们做什么?”
陶修安抚他们并说明来意,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听后惊诧地说:“失踪的孩子是我儿子,我们早就找到他了。”
“找到了?”
“找到时他已经死了。说来也巧,他和当时弄的满城风雨的失踪世子一样,同一天以同一种方式被装在麻袋里丢在家门口,诺,就是他现在站的位置。”
他指着公仪林脚下的黑泥地,脸上已没有提起亡儿的悲哀,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公仪林忙跨开几步,盯着那块地问:“也装在麻袋里?是什么死因?是否找仵作验过?”
“验了,仵作说是淹死的,但他们抽不出精力查他为何会被装在麻袋里扔回来。”
“失踪几日?”
“大概十天左右。”
“有没有其他的伤?”
“身上有刀伤,但不致命。”
公仪林又问:“他当时是几岁?”
“十岁多一点。”
听到那孩子是被淹死时,陶修就有了一种猜想,那孩子应该是死于师父辛南佐之手。辛南佐曾说过,他杀萧琢时很震惊要杀的目标居然是个五岁多的孩子,那么,在杀萧琢之前就找好的替身显然派不上用场,只能另外再物色一个身形相近的孩子。这也说明辛南佐当时并不打算真的杀死萧琢,或者,他也想留有一手。
陶修问了这户男子现在以何为生,男主人回答靠种地和编席养活全家老小。这间竹篱的院子有玉河村老房子的影子,清贫朴素,老老实实的农户人家,陶修绕着院子转上半圈又确认一遍男主人的名字后就走了。
天色渐晚,再去另一户人家已来不及,众人打道回府,待他们到王府大门前下马,却见萧蕴和萧颐二人突然从门内走出来。
萧蕴依旧鞭不离手,来者不善的模样径直走向陶修,开口问:“你去哪了?”
陶修温和地回他:“外城的孙家,查了下当年旧案?”
“才多久,你就成了大忙人,把此城摸的一清二楚,你果然是地地道道的江陵人氏。”
公仪林哼一声朝着他:“我说小公子,你说话能不能别酸不拉几的。你想做什么就直说,拿鞭子做什么,要我抽你?”
“我没跟你说话。”萧蕴又转向陶修,语气竟软和又顺服,“明日还出不出去?”
陶修立即明白他的意思,笑着邀请他:“还要出去。我们对此城不熟,今日摸去孙家的路上问了不少人,明日要去一个叫‘平湖坊’的地方,正愁无人引路,小公子若能找个人为我们带路就再好不过了。”
萧蕴状若思考,抬头对陶修说:“反正我闲着无事,明日我带你们去。”
“小公子怎么就改了肠,是不是见我们办正事把你给急到了?”
陶修伸手阻止公仪林:“你别和他斗嘴。”又转向萧蕴:“多谢小公子,明日省我们多少口舌。”
萧颐也笑着凑过来:“我也跟你们玩玩去。”
像是被萧颐捅穿了心里想法,萧蕴一把捂住他的嘴喝道:“我不是去玩。”
陶修拿下萧蕴抓狂的手握在两手间,用一个长兄特有的大度、宽和的心胸对他说:“兕儿,我们去半亩林聊聊,如何?”
萧蕴干脆地抽出手,整条手臂僵硬地垂在身侧,一壁往门内走一壁说:“我喝不了酒,只有茶。”
“好啊,我也喜欢茶。”
公仪林见兄弟二人难得的和谐,不便掺和进去,遂跟萧颐外出吃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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