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毛色炳耀的大宛紫骍马扬蹄出了长安,至城外山下被勒住,仰起头来“咴咴咴”大叫,却被背上的少女轻轻拍了一掌:“紫骍,噤声!”
紫骍马喜欢和自己较量,如果它这一程跑得又快又稳,抵达目的地便会大叫讨要主人的褒奖,第一次被主人制止,它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
昭阳翻身下马,她一身银白蟒缎圆领袍,套上臂鞲,头发梳成一束漆亮的马尾,整个人如同明艳的少年郎。
之所以说“明艳”,是因她骨架纤细,一眼能看穿女儿身。大唐世风开放,女子爱扮男装,男女界限并不泾渭分明。
她用手梳理着紫骍马的项鬣,耐心地哄劝它:“今天尽量不要出声,快快奔跑就可以了。乖啊乖啊,回去喂你吃樱桃。”
紫骍马拿脑袋蹭蹭主人的手,眼睛闪闪有光,这表示它听懂了意思,昭阳就牵过缰绳,一人一马踩着满地的金黄松针,走进了面前的大山。
近处一棵松树上唰唰响动,昭阳警觉地抬头,树叶的空隙中探出一张尖尖脸庞,原来是一只衔着果实的松鼠。那小小生灵盯她一眼,扭身一下溜走了,昭阳稍稍吐了口气,眼睛向四下里环顾。
触摸到背后的弓箭,和腰际的长剑,心神定了一定。
她此番是来英雌救美的。
梦境里有这样一幕:夫人带着谢般及一双女儿上山进香,这回倒是没被故意丢下,可谢般让嫡姐嫡妹讥嘲得遭受不住,出来透口气的工夫,就被一群神秘人给掳走了。
第一世,谢般没有逃出贼寇之手,尽管回家时衣物完好,却也洗脱不了嫌疑,一直被谢舒谢窈两姐妹拿出来羞辱取笑,是逼死谢般的一重原因。
第二世,谢般吸取教训,逃了另一条路,遇上此生挚爱檀郎,一出英雄救美戏码,所有的讥嘲都变成了由衷的羡慕。
昭阳无法断定,谢般有没有跟她做一样的梦。
云栽说的是——“谢四小姐比公主早醒一个时辰,似乎发了梦魇,嘱咐奴说不要扰了公主睡眠,自个儿跌跌撞撞冲出去了。”
或许,谢般做过这个梦了,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知道怎样对付最妥善,昭阳现在更应该戒备她,因为谢般几乎是毁灭大唐的最主要原因。
但——万一谢般没有做这个梦呢?
万一她只是普通的梦魇,她还是第一世的谢般,对今日一无所知,懵懵懂懂地再次被贼寇带走,没有人及时救她,她陷入被怀疑的风波,重蹈第一世的覆辙——该怎么办?
这是昭阳不愿也不敢看见的。
“当——当——”钟声杳杳传来,惊起三五鸟雀,昭阳从这儿仰脸望去,隔着无数的树隙,可以望到远处山峰上耸起的一座佛寺。昭阳浑身一凛,梦中的贼寇正是趁着钟声的掩护,掳走了谢般。
紫骍马忽然用力拽着它的缰绳,昭阳心有所感,踏镫而上,不牵缰不挥鞭,自把角弓从背上取下,叱咤一声,紫骍马撒开四蹄,悠悠扬扬的向前跑去。
一人一马深入到大山腹地,突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昭阳双膝一夹,紫骍马随即止步。她抽出囊中利箭搭在弦上,对准一丛灌木,喝道:“什么人!”
灌木丛恢复了安静,昭阳以为是狐狸獾子弄出的响动,结果下一刻,灌木枝条剧烈碰撞起来,钻出一团白色身影,抬头跟她打了个照面,惊疑不定:“公主?”
昭阳定睛一看,险些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谢四小姐!”
谢般现下也只十五六年纪,往日印象总是清淡素净,今日却点着檀唇,一身装束都是新裁的,淡黄色绫子襦裙细细闪着阳光,因为下蹲的姿势,边缘上抬了两寸,又露出一对尖尖翘翘的如意鞋头。她的呼吸微微急促,鼻子上渗出汗珠,眼睛一瞬也不瞬,直直盯住了昭阳,然后很不易察觉地,拢紧了一些外面的白色披风。
昭阳才注意到谢般的披风上沾满草屑土末:“你……”
她这一个字刚说出,谢般忽然一趴到底,一支黑羽箭掠过灌木上部,“笃”的一声,不偏不倚,钉入紫骍马蹄前的地面上!
昭阳吃了一惊,循着来箭之处望去,前方一伙黑压压的贼寇,比她梦到的数目要多得多!
“公主快走!”谢般已跑出很远,回头对公主喊道。
昭阳一双漆眸却冷冷觑定了那个向她放箭的贼人,举臂张弓,弦上的箭矢瞬间发射出去——她的箭术跟太子陵晨是同一位宗师教导,百步穿杨不过最低标准,这一式疾若流星,一气呵成,深深扎进了那人胸口!
那人一声惨叫,从马上摔跌下去。
贼寇见自家死了一个,大为动怒,仗恃人多势众,齐齐向这边奔涌。
昭阳将角弓挎上身,控缰回马跑出,顷刻赶上了两足酸累的谢般:“把手给我!”
紫骍马通晓人意,特地放慢了四蹄,谢般向公主瞥去一眼,背后“铮”的一响,第二箭贯穿她的头顶发鬟,谢般面容遽然苍白,终于伸出手臂,由着昭阳将她一把提上马背。
紫骍马大步驰骋起来,背部的两人颠簸不已,昭阳习惯了不觉怎样,却明显感受到谢般的僵缩,主动挽起缰绳,给谢般好好圈住。两人同骑一马,哒哒哒地将来箭抛在了身后。
完全没想到事情进展这样容易,昭阳瞧瞧身前的少女,她真的救下谢般了,从这一步,她往后都能轻松不少了。
昭阳心情非常愉快,一边骑马,一边哈哈大笑:“他们箭法也不过如此!”
身前的黄衣少女一直沉默,突然掩住脸部,爆发出了一声啜泣:“上次遇到宫禁,是公主助我,这次遭到贼祸,也是公主救我。公主这般大恩大德,臣女真不知何以为报……”
昭阳一下呆住了,接着她手脚无措:“你你你先别哭,不过小事一桩……”
谢般哭得愈发厉害,摧心剖肝一般:“公主非我故人,却把救助我视为小事,谢窈乃我亲人,却把陷害我视为大事!我只恨我无用,屡屡被我那妹妹算计——同为姐妹,相煎何太急呢?公主莫怪,我实在是伤心。”
昭阳失神凝视着谢般一抽一抽的脊背,猛然记起,梦境里揭示过,谢般的出身与众不同,这其中详情,又是“不可说,不可说”了。
也许谢般是个极平常的女孩子,不过因为庶出的缘故,格外容易受到欺凌而已。
昭阳不自觉把缰绳抓得紧紧的,片刻之后,她尽可能镇定地开口:“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招惹的这一伙人?”
谢般举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犹带着些哭音回答:“我随母亲上山进香,出来透气的时候,撞见他们在杀人。”
“杀人?”昭阳神情剧变,“长安城天子脚下,他们岂敢……”
谢般忽然喊道:“公主小心前方!”
她们座下的紫骍马无缘无故发起狂来,对准一棵粗壮的木兰花树冲撞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谢般竟夺过昭阳手中缰绳,将紫骍马头扯得一下改向,四蹄踏地不稳,几乎以倒翻的方式,堪堪避开了那棵木兰花树!
昭阳反应过来,一把将谢般护在怀里,两人给颠覆下马来,刹那间天旋地转,撞到地面的时候,弓箭几乎硌裂了昭阳的脊背:“啊——”
她痛得龇牙咧嘴,整个人蜷卧在那儿,囊中的金镞银镝也散了一地,闪闪烁烁。
谢般赶忙爬过来,握住昭阳的胳膊:“公主,公主,您感觉怎么样?”
昭阳吃力地摇摇头,谢般便让她攀住自己,两人的腿都有点麻木,各自颤颤巍巍还是相互搀扶着站起来了。
昭阳觉得两眼昏花,只能勉强地吐出一句:“其实你不必干涉,紫骍自己会拐弯的……”
谢般又快手快脚把满地的箭矢收拾起来,闻言脖子一缩,仓皇地小声回答:“我、我来不及考虑了……公主您的马,确实不对劲儿……”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原本躺着的紫骍马咴咴一叫,蹴鞠球一样从地上弹起,一路跌跌撞撞地跑掉了。
昭阳一激灵张开眼睛,左右环顾,终于看清一个紫红的身影渐渐消逝在远处。
“紫骍!紫骍!”她反手按住背脊,羞恼地喊了几嗓子,只有回音从山隙之间传来。
一朵紫毫粉囊的花儿遮挡了她的视线,她登时一怔,朝前看去——前面是一座遍植木兰的山坞,恰逢花开时节,堪称远足游赏之地。
第二世中,谢般就是穿出木兰林子,在官道上遇见了檀栾。
就在此时,背后响起“飕飕飕”的破空之声,飞镞擦过昭阳的脸颊,劲风掀起昭阳的发丝!
一排黑羽箭倏然间掠过半空,钉进了面前的木兰树干,尾部犹自索索抖颤,震撼得木兰花整朵整朵地滚落下来。
谢般吓得捂住了嘴巴,昭阳扭头看了后方一眼,成群作队的黑衣人正乘马追来,彼此吹着唿哨,呼应联络,队列整齐,显然不是囊中寥寥数箭能了结的事儿。
“这是普通的贼寇吗?”昭阳禁不住变貌变色,即使自己早有布置,见了这样一个杀局也不由得胆寒发竖。
“怎么办,怎么办……”谢般依在她身侧,全体筛糠似的,牙齿磕碰得格格响,一遍一遍地重复,“我不是故意看见的……”
昭阳下意识转过脖颈,骤然盯住了谢般——谢般鬓角凌乱,眼圈泛红,怯怯地咬着唇瓣,丝毫不像梦境里那一副运筹决策的样子。
这分明是第一世的谢般,胆小,敏感,柔顺,尽管表露当机立断的魄力,可她终究没有完全蜕变。
“没关系。”马蹄声愈来愈近,昭阳反倒放松了一些,主动牵起谢般的手,沉静安稳的声音仿佛一个誓言,“我会带你逃出去。”
谢般呆呆地望着昭阳,而昭阳挺起胸膛,义无反顾地踏进了木兰树林。
*
贼寇一路跟来,时不时发两下冷箭,至到木兰树林前,只得化整为零,一部分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围追,一部分绕去山谷和山豁那儿堵截。
猎物是徒步行走,没有了马蹄印,他们无法抓住那只逃逸的猎物,正烦躁间,首领就来了。
首领的追踪术如同跗骨之蛆,指引他们往某一方向而去,他们一下振作精神,双眼放光,把追捕当成一场有趣的游戏。
猎人与猎物,他们已离长安城越来越远。
不过只找了片刻,有人嚅嚅滞滞来禀报:“首领,我们还是跟丢了……她们居然撕下裙边,拴在枝上迷惑我们……”
首领闻言仰起脖子,深深嗅一口空气,顿了一顿,依然保持笑意:“隔得不远,接着找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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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贼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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