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口水,目光没有离开窗外的云层。
“那个时代很少有人觉得这样不对。ALPHA天生就比别的性别强,天生就要凌驾于其他性别之上,天生就该比他人占有更多的社会资源。没人提出异议。
“而我的母亲,从出生开始就被这样的观念所影响。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嫁给一个跟她一样普通的BETA,生几个跟她一样普通的孩子,一生充当着默默无闻的背景,陪衬出那些天之骄子的光芒。
“这时忽然那些天之骄子中的一个向她走来,还说爱她,会娶她,她怎么能不受宠若惊呢?”
他忽然转过头对方昭笑笑。
“你也许觉得她虚荣心太强。但是想向上走,想过好日子,是所有人天生就有的**。如果处在社会底层的人没有通过努力合理上升的渠道,那么被压抑的**迟早会以扭曲的方式表现出来。
“我的母亲,她想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想过更加优越的生活。但是她不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到。社会不给她这样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她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做不到——她天生就不如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这已经根植在她的观念深处了。她眼前只剩下一条路,抓紧这个ALPHA,和他结婚,这样她就能得到自己梦想中的一切了。当她怀着孕被抛弃,唯一的希望破灭,她整个人都被痛苦和愤怒吞噬了。”
方昭轻声说:“那么她是时代的受害者,她的不幸是引诱她的人和扭曲的时代背景共同造就的。老师为什么说她要对自己的悲剧负责呢?”
“因为她本来可以避免这个悲剧进一步发展。”季文瑜说。
他站得有点累,转身走到窄窄的床边坐下。方昭也坐在他身边,注视他线条柔和的侧影。
“我倒是相信父亲曾经爱过母亲。”季文瑜说,“不过对一个政治家来说,爱情的分量太微不足道了。
“他当然不会和母亲结婚,即使他在热恋时真的考虑过。娶一个BETA对他的政治生涯会是毁灭性的打击。母亲怀孕让他彻底明白了这一点,他一向都是个实用主义者。但是母亲不是。”
他叹了一口气。刚才他一直像是在讲述一个跟他全然无关的故事,直到此刻才流露出一点情绪。
“她不明白为什么近在眼前的幸福忽然消失了,不明白伤害她的其实不是变质的爱情,不明白恋人为什么不把她和她的孩子放在第一位。她确实——嗯,不太有头脑,满心相信爱情的力量是超越一切的。
“如果她能清醒一点,拿了父亲给她的钱打胎,依然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
方昭半晌说:“那样的话,你不就不存在了吗?”
季文瑜依然平静地说:“那是她当时最好的选择。”
“她不顾一切地想用孩子把父亲拴住,一意孤行地生下了我。对于父亲来说,这等于是多了一个终身不能摆脱的累赘。”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
“即使那时也还有机会。把我送进孤儿院——这件事父亲完全可以安排——然后去过自己的日子。即使不忍心丢下我,父亲给她的抚养费也足够我们母子生活了。单身母亲并不少,她远不是其中最悲惨的。她应该向前看,放弃她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是她没有,她沉浸在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落差里,这毁灭了她的理智。我的整个童年都在母亲的眼泪和咆哮中度过。她一有机会就千方百计地联系父亲,质问他为什么不对我们付起责任。父亲越来越厌恶她,她就利用我引起他的注意。她逼着我给父亲打电话,说我病了,说我有多么想念父亲,希望父亲能来看看我,顺便和她见面。发现父亲对我不理不睬以后,她索性领着我到父亲上班的地方,或是到他新婚的家门口,幻想着父亲看到我以后能激发起一点父爱和责任心。”
他摇摇头,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痛苦。
“像乞丐一样一次次被父亲命令门卫远远赶开是我最糟糕的回忆。”
方昭轻轻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
季文瑜接着说:“懂事以后我就不肯跟她去找父亲了。从那时开始,她就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说我不够乖巧,不够讨人喜欢,所以父亲才会抛弃我们。我是她唯一可以发泄的对象,把责任都推给我似乎能够让她得到一点安慰。后来她的迁怒变本加厉,说我根本就不该出生。如果她生的是个ALPHA,父亲肯定不会这么对待她;就因为她生了个没用的OMEGA,才让自己的一生被毁掉了。她对这个逻辑越来越深信不疑,到她去世之前,她对我的态度几乎可以用仇恨来形容了。”
方昭问:“她是怎么去世的?”
季文瑜没有立刻回答,伸手把床单折起的一角抚平了。床单上印着单调的浅蓝色条纹,他盯着看了一会,然后忽然移开了视线。
“父亲竞选市长成功的那天,母亲又要带我去市政府找他。我正在准备高考,当然不肯去。母亲大骂我一顿,摔门跑出去了。我对这样的场面已经很习惯,做完了作业就上床睡了,也没管她去哪。半夜被警察敲门叫醒,说母亲在去市政府的路上出了车祸,当场就去世了。”
他又顿住了,这次很久都没开口。方昭并不开口催促,只是默然望着他。
“你能相信吗?我当时毫不悲伤。”季文瑜终于缓缓地说,“我努力想从心里找出一点类似难过的情绪来,死的是我的亲生母亲啊。可是没有,我只觉得轻松。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吃饭的时候忽然劈头盖脸地拿筷子打我,再也不会有人边哭边骂一个通宵让我不能睡觉了。我自由了。
“我在太平间里看着母亲破碎的尸体,第一次意识到我确实是我父亲的儿子,和他一样无情无义,铁石心肠。”
“老师——”方昭开口说。
季文瑜摇摇头,阻止了他。
“我从警察局出来已经是早晨了,街道上到处挂着父亲的照片,庆祝他的当选。我提着母亲的遗物站在街上,像是某部荒诞电影里的场景。”
“我没有联系父亲告诉他母亲的死讯,我在他那里吃的闭门羹已经够多了。毕业工作好几年以后,他忽然找到我,问我母亲在哪里。
“我当时很惊讶,后来才知道,那时他的伴侣已经去世,他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很久。想起母亲和我,心有不安,打算看看我们过得怎样。
“我没有直接把他拒之门外大概也就是因为他当时的一脸悔恨,虽然我也很清楚,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的所作所为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看上去他似乎是真心想要道歉。
“我告诉他母亲去世很久了,他愣了半天,然后慢慢坐下来,双手捂住了脸,哭了。
“我其实真的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但是他每次来找我的时候,每次试图让我把他当作父亲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当时的眼泪。他会为了母亲流泪,而我不会。我又凭什么恨他呢?”
方昭看着季文瑜再次拿起水杯喝了口水,然后转过头笑了笑。
“我很久没想过这些事了。”他说,“都是些陈年往事……你听烦了吧。”
“听老师说话我从来没烦过,”方昭说,“倒是老师肯定说累了。要不要先睡一会?到基地就是半夜了,我记得你生活很规律,恐怕熬不到那时候。”
季文瑜看看他,说:“就一张床,你怎么办?”
方昭笑起来说:“老师,我打仗的时候一连熬四五个通宵都是常事。不用管我。”
季文瑜的确有点疲倦,被揭开的记忆太过沉重,在小小的机舱里压迫着他。他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向方昭提起这些事,毕竟这么些年,他从没对谁说过。
他没再推辞,和衣上床躺下,32号开始自动播放助眠的轻音乐。在这远离地面、远离过去的高空,他很快睡着了。
方昭坐在驾驶座上,盯着窗外的重重夜色,表情变幻莫测。过了很久,他伸手在仪表盘的触摸屏上写下一行字:他睡着了吗?
触摸屏上立刻浮现另一行字:季教授已进入睡眠状态。
方昭站起来,厚厚的地毯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他走到床前,低头看着床上熟睡的季文瑜。季文瑜面朝里侧躺着,一只手放在外面,被深灰色的薄毛毯衬得像一件精美的玉雕。
方昭盯着那只美丽的手,目光渐渐凝固。他站在床边,站在狭窄的机舱里,很久都没有动,像一座古老的、有血有肉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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