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闺阁内已燃起十二枝缠金烛。
王昭蘅盯着菱花镜里被喜娘勾出的长眉——阿姐是春山含黛,她却总带几分扬起的俏,喜娘只得蘸了黛粉反复描补。纚帛沉沉压在鬓边,玄纱下她眨了眨眼,镜中倒影便活泛起来,倒真像那年及笄礼上偷喝屠苏酒的阿姐。
“娘子笑一笑,今日可是大吉!”喜娘浑然不觉,蘸了胭脂虫膏点她唇珠。
王昭蘅一歪嘴,不自觉地就想伸舌舔。
“娘子收颌。”喜娘无奈掐住她后颈,不是说昭蕙娘子娴静淑人,端庄大方,怎似个刚长开的小俏皮,大婚之日也不现娇羞,胭脂笔停在她唇珠上,“娘子一笑生魅——‘丹朱启菱镜,百年结同心’,新娘子温柔得体,定能和新郎君琴瑟和鸣!”
这时凌霄奉着熏香炉子,小棠捧着聘雁掀帘入门,见着王昭蘅竟同时呆了,这不是自家二姑娘么?分明穿着得体的嫁衣,装成大姑娘的娴静,那也还是二姑娘呀!?
“再看这双聘雁!”喜娘不查,将茜色冰纨在雁足上打了个双耳结,退后三步端详,抚掌笑道:“老身送过六十四位新妇,这般威风的雁还是头一遭见!瞧这翎毛油亮得能照见人影儿,倒像是大将军特地遣了天兵护着来的!”
活雁突然引颈长鸣,金粉从雁喙簌簌落在王昭蘅膝头,喜娘忙按住竹节筒:“听听!这是催新妇登车的吉兆呢!吉时将至,老身去瞧瞧帐车备妥没有。”
喜娘躬身退出时,特意将纚帛边缘抚得平展,玄纱垂幕严严实实隔开外间喧嚷。
王昭蘅撩起玄纱一角,缓抬杏眸,正撞见两个丫鬟的模样。凌霄捧着鎏金博山炉的指节发青,炉盖上的小铜铃铛叮叮作响,像深更半夜的梆子声。
这丫头平日最是稳妥,眼下袖口绣的缠枝莲纹都跟着哆嗦。
小棠更是连嘴都忘了阖,下巴颏险些要掉到胸前挂的银锁片上,方才还叽喳着要给新娘学雁叫,这会子膝盖打着晃,活似庙会上叫人抽了筋骨的纸扎童子。
“阿娘,就依我说的,不带她们过去吧。”她寻思着将军府是非之地,能少去一人,便自在一人,“你细想,将军府里杵着百来号亲兵,白日里演武场喊杀声震天,夜里巡更梆子敲得比打雷还响。回头听见刀剑出鞘的动静,她们还不得尿了床?这般怂样,岂不添乱?”
“姑娘,凌霄不怕。”凌霄哆嗦着跪行到她身边,竟不想自家大姑娘换成了二姑娘,“就是大姑娘嫁过去,奴婢也是要跟着的,若大个将军府,姑娘需要个帮衬!”
“二——姑——”小棠嚎啕一声,也跟着哭跪过来,却被凌霄一把捂住了嘴,眼神里分明透着骇,呜呜咽咽想说话。
“傻丫头,我先去打头阵,若是有福之地,再寻你们去吃香喝辣,若真是龙潭虎穴——我一人靠着那些嫁妆够活,便别来分食了,你们就在外当接应,可好?”她央求的眼神看向母亲,“本就是大门小户,没个陪嫁丫鬟也再正常不过,阿娘——”
但听门外喜娘击掌高唱:“红绸铺就通天路,金甲开道福满门!新娘好福气,将军特命玄甲军持节相迎——”
窗外忽传来铁甲铮鸣,迎亲队伍齐诵:“战鼓擂三遍,老子站帐前。刀尖蘸朱砂,算我画眉先。红袍借旗改,马鞍当轿颠。兄弟吼两嗓,赶紧出~阁~喽~”
“我的老天——”府门前迎亲,内院里听得一清二楚,旁的人面面相觑,凌霄小棠更是被唬得抱粘在一块儿,王昭蘅倒觉着新鲜,“这是催妆诗?哈哈哈~~阿娘,你不是说将军不懂这些俗礼么?哈哈哈!”
见幼女笑得岔气,林青梧闭眼叹息,一时不知该喜还是忧,什么歪七八遭的诗?真叫人头疼。
喜娘掀开帘缝送进来一个鎏金竹节筒,喜笑颜开:“带头来迎亲的是副将周乾,特捧上鎏金竹节筒。快看看将军捧了什么心头宝!”
“副将迎亲?”林青梧不悦。
王昭蘅却满不在意,就着外界的冲天锣鼓音,摆弄起那裂开的竹筒,深嵌筒身的骨笛碎片泛着冷光——正像说书先生所言,定是萧将军一年前雪夜奇袭时,从羌戎首领腰间斩落的战利品,此刻托着簇新火漆,孔雀蓝釉彩里熔着金砂。
她瞬时更来了兴致,但见竹节筒内装着信笺,比她平日用的厚上三倍,指尖抚过时蹭到细砂,倒像触着了父亲那卷《西域异物志》里夹的戈壁沙,三道折痕硬邦邦的,展开时差点划破手指。
“刀劈胡尘鞍未卸”几个字苍劲有力,墨色极深,墨里还混着亮晶晶的砂砾,让她想起藏书里说的“北疆军书掺玉门砂,雨淋不糊”。
“辕门催贴墨横斜。且遣偏将充红马,莫问铁甲几时歇。”王昭蘅轻声吟道,原来这才是萧将军的催妆诗,烛光恍惚,她的眸子却雪亮,发现信纸下半截空白处闪着细碎金光。
忽然记起父亲教她们拆《急就章》信匣时说过“战报折三折,一防雨浸,二防敌截,三防……”她只觉心口怦怦跳得厉害,原是三折尽头藏着未书的意境,这莫不是镇北军用特殊药水鞣的皮子,埋土里十年都不会烂的那种,她不仅开始期待如何才能解密,要不像说书先生教的,用火烧?用水浸?
又恐弄坏了去,一时宝贝的紧。
“你那雁衔同心锦囊?”林青梧一时犯难,“罢了……实在不行,就将你的玉璆互赠,以表同心吧!”
“那不行。”王昭蘅捧着信笺,又护食儿般的捂着腰间玉璆,“这是阿爹送的及笄礼,阿爹有言‘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小字璆然,乃美玉自鸣,寓无拘生长,清音振振,藏赤子欢畅!”她晃着脑袋,很是坚定,“那不行——”
“蘅儿,你此去是要同将军做和美夫妻的,他既是识礼之人,就该礼尚往来,那锦囊不全,失了好彩头,万不能用。”林青梧突然想起什么,着急得贴跟立她面前,紧盯着她的眼,“昨儿夜里同你说的话可记清了?”
王昭蘅杏眸滴溜溜转,耳面一红,抿唇失语,昨儿好不容易止了嗝症,正是能补觉的好时候,偏偏阿娘要陪睡,在耳边说了好些话,到后来实在扛不住,不知何时迷糊过去,只记得什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就没了然后,嘴上尴尬应着记得,畏畏缩缩,生怕阿娘考她。
林青梧见她一副变扭模样,红着面颊,想必是不好意思,这才放下心来。
檐角杏花落进窗台,王昭蘅广袖下的指尖摩挲着竹节筒裂痕,那筒中半阙“辕门催贴墨横斜”的诗笺沙沙作响。
十六年来伴着嫡姐抄的《女诫》早已沁入骨血,连喜娘搀扶的力道都成了多余,一通礼仪流程走过,并无半点差错。
“吉时到——太原王氏嫡长女出阁!”喜娘尾音打着颤,惊得檐下新燕啄落的杏瓣坠进铜盆。
林青梧手中玄纱落下的刹那,竟不自觉的抖了起来,她虽劝慰过自己千百遍,可合该她面对的一样也逃不脱,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又不得后悔说,早知如此,不如十六年前心一横就别回来,可她又如何舍得?总是要割一回肉,待幼女拜别转身,便再也止不住泪水。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备下丰厚的嫁妆,弥补亏欠,别说御赐物件,就连王昭蕙的嫁妆也一并添了去,只希望她的蘅儿能好过些。
玄纱刚盖下的一瞬,连同阿娘袖底陈年的药香就都被锁在了面前,王昭蘅鼻尖顿生酸楚——这味道本该裹着阿姐出阁,如今倒成了她的战甲。
身后阿娘的哭嫁声稳稳传来,还有小棠啊呜一声“二——”,又似被凌霄生生打断了的痛哭声。
喜娘扶着她,高颂:“泪作合欢露,珠成明月光,前庭生杏树,后阁隐双凰!喝!”
八百玄甲齐喝恭迎,震落杏花雨,隔着玄纱,还是亲眼见证了迎亲军队的气派,王昭蘅反将腰背挺得比枪戟更直,玄纱外影影绰绰的玄色军阵,宛如一幅煞气自成的《阴山行军图》,万幸,没有让她们陪嫁。
玄纱经风飞角,她一阵蹙眉,惊怕熟识之人看穿了去,缩着脖子窃抬眼,却一眼瞥见裴玠在送嫁队伍中,漆纱冠微侧,玄衣广袖垂在青砖影里,长身玉立,一枝独秀,眸光穿透朱漆门缝正寻着哭声皱眉。
哎呀,王昭蘅端着礼心中埋怨,好没正行的裴玠,要你的玉胎仙姿来撑场面,你倒好,还是被哭声引了去,三心两意,待你以后娶新妇,定要出了今日这口气。
不禁想起少时,他便是见不得人哭的软心肠,无论她是受伤了偷哭,挨打了痛哭,甚至是顽皮假哭,他都手足无措,心疼的跟自个人挨了刑罚似的,哄着惯着,什么都依她,如今倒是一点没变。
移步上帐车的功夫,王昭蘅差点露了原型,赶忙收住爬满妆容的笑脸,可还是为自己想出的新招,雀跃心底。
裴玠呀裴玠,待你下次羊车出行,再被姑娘们抛花时,她就教那些人别费力气砸香车,直接呜呜一通哭,玉人自会来哄着宝了,这个哭,那个哭,看你有几双手来哄哭娇娘,惯叫你喜欢梨花带雨。
王昭蘅欢喜想着,帐车便不那般颠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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