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山下意识地走到桌前,看了一眼桌上的三个白色瓷杯,细想了片刻,喃喃道,“你说的‘三成’原来是这么算的……”
二爷好笑地看着他,“不然你以为呢?难道在你眼中,我给自己估算的战力只有三成么?”
鹿山默默地低下头,暂时未敢看他。
二爷安慰道,“本来我想让王爷在城外接应,不要他卷入云州城的水火之中。可你呀,非要牵着线将我俩绑在一起,还将‘生离死别’这一套说辞都搬出来了。”
“我……”鹿山闷声问,“我是不是很幼稚。”
“非但幼稚,还不计后果。”
鹿山这才低下头,心甘情愿地认为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二爷盯着他,他这人总是这样,平时一副油米不进的欠揍模样,好像从来听不进去道理,然而真给他将道理讲通了,又会让人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无端地欺负他一样。
鹿山上前一步,“鞭子在门后,我给你取来。”
“等等。”二爷唤住他,“我什么时候说要抽你鞭子了?”
“方才你说的,要是坏了规矩,是要挨鞭子的。”
“我说的是你若拜山鸿鹄,便是坏了我的规矩,那你如今愿意拜山吗?”
鹿山一句话冲到了嘴边,猛然又被他咽了回去,他压低了声音说,“先不了。还没拜山就办了错事,怕真拜了山,还没三天就被你抽死了。”
“不会,那时我天天闯祸,也没见他抽死我。”
鹿山猛然回头,却见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薛敬探了个头进来,故意摆出一副伏首认错的态度,轻声问,“那个……我能进来么?”
“王爷……”鹿山捡回自己碎得稀烂的舌头,将短刀挂回腰间,转头准备走。
“隔壁有干净的衣服,你先去换上,淋了雨要受寒。”
鹿山停了一下,默默地点了一下头,立刻离开了卧房。
二爷歪着头看薛敬,摇头苦笑,“罢了,我这人呐,就是心软,看不得你们一个两个耍惨认错,你进来吧。”
薛敬得了令,连忙闪身屋内,将门轻轻阖上。
二爷正坐着,只闭眼的功夫,就觉身体一轻,又被那人抱进怀里,下意识地推了他一下,“过分了,这样不成体统。”
薛敬挑了挑眉,并没松手,恬不知耻地反问,“我跟你,不成体统的事做得还少?”
“……”
“不过我精打细算,发现确实少了,以后多多益善。”
“……胡说八道。”
薛敬咳了两声,言语上占了便宜,手上倒是不敢造次,于是转身,规规矩矩地将二爷放回床上,又蹲下身,将他地鞋脱了,这样单膝跪在地上,动作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
二爷躬身握住他的手,示意他停下,却又被他反手攥住,然后不容置疑地推开,“两年前灵犀渡口,我就曾说,伺候你是我心甘情愿,这辈子都是。”
二爷低头看着他,竟好似从这人低眉顺眼的平和中感受到离火燃烧后冷却的岩浪。
“抬头。”
薛敬依言抬头,从始至终,他便这样仰望着这人,往日他心不甘情不愿,只肖想有朝一日,这人能完完整整地属于自己,他的呼吸、心跳、动情时每一次轻喘和浓烈时的低吟,都必须是自己的,都必须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甚至迫切地想过,要将这人滚热的骨血和自己的心脉相连,与他一同生,一同死,就算私心作祟,不及大成,倒也无所谓——谁人规定,他就非要放下私欲,去做那个平定天下的英雄。
人么,其实哪有什么生杀大义,说到底,不过都是为自己而战罢了。
二爷用修长的手指轻巧地捏了一下他的下巴,转而眼神往下移,手指探着他侧颈的皮肤移到他被衣襟遮住的锁骨,那人颤栗了一下,肌理分明的侧颈起伏不定,血丝若隐若现,令人血脉喷张。
薛敬重重地叹了一声,伸手握住二爷的手指,别过头,从他的手腕一直吻至指尖,最后轻轻地含着他冰冷的指尖咬了片刻。
温热柔软的舌尖犹如在寒冬的冰原上、偶然失而复得的暖被,裹紧瘦骨嶙峋的身躯,将扩散的体温渐渐收拢,最后捱过天寒地冻的风雪,等来暖光弥漫的春更。
二爷瑟缩了一下,连忙抽|回右手,往旁边示意了一下,“换身干爽衣服吧,好端端的,跑出去淋雨做什么。”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照他说的去柜子里拿衣服,一边捣鼓那两件繁琐的衣服,一边说,“先让自己这脑子清醒清醒,等你再看见我这副狼狈样子,心一软,就不舍得骂我了。”
说着,他故意当着二爷的面将自己扒拉干净,又将干衣服换了,这才走回床边,将冷了片刻的热水递到他手边,“你看,你果然没骂我。”
“混账东西。”二爷接过水杯,忍不住笑骂了一声。
薛敬挑了挑眉,看着他喝完,这才算彻底安下心来。
二爷低头去解腰间的带子,将披着的衣服放在一旁,“你这一趟进城,很多布兵的计划都要调整,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城内矛盾一触即发,倒也不是不能更改,说实话,方才在房顶上看见你出现,着实把我吓到了,我没想到……”
“我回了一趟镇北军营。”薛敬走到他面前,忽然说。
“……”
二爷整理衣襟的手猛然一顿,屋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好一会儿,薛敬坐在床边,都没听见这人的动静,他便这样安安稳稳地待在原地,不敢惊动、也不敢动作,只这么一声不响地等着。
许久之后,二爷的眼神才慢慢眯起,眉峰紧蹙,跟着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时候?”
“十天前。”薛敬敛着眉,声音沉稳刚毅,“我带着祝龙,还有几十个祝家死士,前往镇北军料理了几只搅浑水的耗子。”
二爷这才抬眼看向他,压平语气,心平气和地问,“陈寿平呢?”
薛敬站起身,在床前踱了几步,“陈大将军妄图以威名压黑水,那些人拟好了请和文书和条款,打算兵分两路往北鹘议和,还将我的先遣军全部拆了,胡立深被他们塞进马棚里喂了几个月的马,李世温……”
“世温怎么了?”
“他冒死出来送信,根本没回成九则峰。要不是祝龙的死士在桑乾河边的泥陷子里发现了他,他早就病死在密林里了。”薛敬好不容易吐出一口恶气,继续说,“我若不回去,那几个老东西拆东墙补西墙,简直要将天捅出个窟窿。”
二爷难耐地吸气,伤口一阵隐隐作痛,他撑着说,“殿下,你此番回营,的确暂时扼制了他们的步子,但三州问鼎之后……不好办。”
薛敬快速走到他身边,压着他的膝盖蹲下身,略显难忍地哑声说,“季卿,你说的那些,我都考虑过,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们杀我们两员大将——一个林竟,被他们诬陷有异心,一纸密令将他下了幽州大牢,幽州城草木皆兵,丁奎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定罪书上签了字,只为了保林竟天牢不死;一个陈寿平,几乎是押上了自己半生戎马,为我赢下三州之战的时间,可我不能……即便此番兵行险着,我也别无选择。我要的是,我们光明正大地赢下三州。”
二爷攥住他的手,低声说,“可你想过没有,他们要的……可能就是你的‘兵行险着’。”
薛敬剑眉一拢,杀伐之色尽显,“我本欲求同存异,奈何他们欺人太甚。”
“咳……”二爷捂着伤处,忍着剧痛咳了几声。
薛敬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的身体,让他躺回床上,“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
薛敬蹲在床边,自责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二爷咬着牙摇了摇头,慢慢呼出了一口气,“王爷做得没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是你逃不了的一条路。我现在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敢这样大摇大摆地回云州城,我之前以为你不计后果,一意孤行。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你了……”
薛敬低下头,闷声说,“你不骂我,不拔我的香,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你夸我两句,我做梦都能笑醒。”
“又说孩子话。”二爷叹了一声,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想必殿下离营时,故意布了伪装,我猜……不是粮仓,就是兵备,再不济就是用骑兵营,是为了隐藏实力,给敌军做个假象。”
薛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少来一套,你明知道我猜得到你的路数。”
薛敬点了点头,“我确实做了伪装,我用郭业槐的兵部大印,借调了河北三万兵马到富河,我要在富河修一座大粮仓。”
二爷迟疑片刻,认同道,“富河城地属平原,背靠山脉,再往南百里便是关隘,河北调兵至此,快马只需七天,的确是个通连南北的好地方,也适合架粮仓。”
薛敬挑了挑眉,倒是没将他说的这些“大局”听进心里,而是略显愠怒道,“你说的这些都只是其次,我起初的私心,就是为了报那郭老头幽州危机之时、不肯答应借你兵的一箭之仇。”
明天赶高铁~后天不一定有时间更,姑且先请假两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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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第三四零章 寒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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