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敬回过头,“怎么不在里面照顾她?”
“姑娘此刻,只想一个人待会儿。”连凤欲言又止。
“怎么了?想问什么。”
“王爷……姑娘遇到的这种情况,若是旁人要怎么选呢。我其实也不知道……一面是自己的爱人,一面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她若选了爱人,不与他的二哥哥说,到头来自己的二哥哥战死沙场,她依然会感到至深致死的愧疚,日后大少爷若是知晓此事,也是不会原谅她的。就像那个劝告她的人说的一样,‘你的良心……便永无宁日了’。”
“我从前和弟弟阿笙在伦州覆没时,曾被关进葫芦巷的地井,我们身边还有许多像我们这么大的孩子,都被叫做‘肉葫芦’,那些管理我们的人叫做‘青叶子’,呼尔杀还在位时,‘青叶子’为了讨好督帅府,会经常从地井中找模样好的少男少女,把他们抓进督帅府……‘伺候’他。”
连凤说到这里,顿觉有些反胃,“……王爷您懂那个意思吧。”
薛敬微微眯眼,左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刀。
连凤继续道,“阿笙和我……原本不是他们喜欢的模样,脏兮兮的,从头到尾都是黑泥。所以那些‘青叶子’根本没将我俩放进眼里。当时呼尔杀下令清剿城内叛党,只要是个出言不逊、不服管束的都会被他软禁起来,揳去舌头,让他们永远不能开口说话。有天夜里……那些‘青叶子’又下来寻找好看的娃娃,可是好看的娃娃都已经被他们挑走了,剩下的我们都是他们看不上眼的,于是……我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小凤。”薛敬立刻想打断她。
然而连凤就像是着了魔一般,定要将这段于她来说钻心剜股的记忆血淋淋地翻出来,“他们用麻袋套住了我,将我从那个井口拖了出去,我拼命挣扎,阿笙就在底下扯我的腿脚,发了疯一样地拉我,想把我扯下来……可是那些‘青叶子’力气大,没一会儿功夫,就将我和他一并拉了上去。井口边上是一条河,是蛇尾河,河里漂荡的都是死去的‘肉葫芦’。我俩就被他们一边一个,大力扯开。我听见阿笙大叫‘姐姐’,他的声音很好听……真的很好听……”
“小凤……”
连凤却不依不饶,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落下来,“他们听见了他的声音,转头去看他,有人拿了一盆水浇在他的头上,将他脸上的黑泥洗净了,他们发现……阿笙干干净净,不输那些好看的娃娃。再加上他嗓子也好听……他们就不要‘我’了,转而去抓他。”
薛敬于心不忍地闭上眼,全身绷紧,“小凤,不要说了。”
连凤却没理会他,继续道,“我一看弟弟要被他们‘侮辱’,疯了一样地抓过去,撕毁了一个‘青叶子’的衣服,挣扎中我将他的头皮也抓破了,他恼了,转头就用鞭子抽我,结果阿笙看到这一幕,便突然、突然……”
“……”
“突然吼——‘我愿意去督帅府。’”连凤惨笑一声,“然后,那些‘青叶子’便将他绑上了车,车行过石桥的时候,阿笙忽然挣扎着从车窗探出头,对着蛇尾河唱起了歌……”
连凤笑了笑,欣然起调,余韵悠长地唱了起来——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莫□□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注1)
她的歌声婉转动人,像是未经采撷的一朵兰花,挪栽到疮痍满目的山河故土。闻者也仿若被她的歌声一昔带回那条遍地是血的葫芦巷,亲眼所见一辆马车行过拱桥的桥顶,一个为救姐姐的少年放声清歌,势要将这饿殍枕藉的人间唱予天下人听。
连凤抬起头,眼泪已模糊了双眼,“……那是当时伦州的禁诗。”
薛敬皱了皱眉,“你弟弟为了救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前唱了反诗?”
连凤道,“我趴在地上,拼命地喊他、骂他,让他不要唱了,可是他不听……后来,他触犯了禁令,被那些人带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听阿笙唱歌。他再被人抬回来的时候,舌头就没了。而我……就在他被带走的那个晚上,在那座桥上、那个井边……被他们、他们……”
“小凤!”
连凤像是含着一口血淋淋的砒|霜,终是没勇气将这句话接下去,这柄锋利的血刃,吞下去后万劫不复,吐出来却又寸断肝肠。
薛敬揽过她的肩,将她的额头抵在自己的怀里,大力地握了握她的后背。
那踏实宽厚的臂弯像是一处温港,将连凤一颗冷冰冰的心房暖热了。
“……再后来,葫芦巷遇见了一次暴|乱,一些良知未泯的‘青叶子’趁夜偷偷地将地井打开,我拼命将阿笙托上去,他们将他扔了蛇尾河。那之后没多久,我也获救了……救我们的人说,是因为听到阿笙的歌,才鼓起勇气,决定救我们的。”连凤叹了口气,声音艰涩,“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就总说,要顺应时序,坚信必然。无论我和阿笙在葫芦巷里如何选择,是不是个结局就是我俩的‘必然’呢,不管怎么样,我和他依旧会在那之后的某个地方、某个时间遇见你们。”
顺应时序,坚信必然——薛敬在心底仔细琢磨着这八个字,
“我有时候总在想,弟弟遭人揳舌,确实遭了大难。可如果他当时没有鼓足勇气,当着众人的面唱那首反诗,是不是就要被送到呼尔杀身边,最后被他凌|辱致死;如果我没有竭力反抗,是不是我就不会……”
“等等!等一下……”薛敬忽然眼神一凛,那个凌乱的线团似乎终于寻到了线头,心中一直潜藏的疑惑,也在顷刻间有了答案。
薛敬抬头,看向远空飘过的阴云,忽然沉声说,“小凤,多谢你解题。”
连凤莫名地看向他。
“方才你问我翁姑娘遇到的那种情况,若是旁人会怎么选。我的答案是——此题,无解。”
“因何无解?”
“因为此题题面原本就是一个悖论。若是我,便不会出这道‘二选一’的题。”
连凤一愣。
薛敬提起一口气,快步走回到屋内,见翁苏桐正瘫在椅子上失神,于是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他这一声温言温语的轻唤,将翁苏桐从失魂落魄中叫了回来。
薛敬慢慢走近她,从怀中拿出一个淡金色的布囊,递给了她,“姑娘,不管怎么样,这枚簪子当初是你有意托连凤交给我的,也正因为你的割爱,才让我发现了那三样宝器中藏着的秘密。如今物归原主,既然是你与大哥的定情信物,便应该由你自己保管。”
翁苏桐接过愈梅簪,凝视着坠在簪上那几朵淡粉色的梅蕊,温柔恬静地笑了。
“姑娘,我时常劝解你的二哥哥,凡事不要总往不好的方面想,天边刮风,人间下雨,老天爷都会有个预兆,所有的‘结果’都有‘因循’。”薛敬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一念之失,也分善恶’,但‘念念皆失,必为恶’。既然命数已定,你又何必让自己永远活在那‘一念之恶’里。你和他,你们都是从那场浩劫中侥幸生还的人,没有什么是比好好活下去更重要的事。”
翁苏桐淡淡地笑了一下,轻缓地说,“王爷可真是一个温柔的人,连劝我这样一人,都这么会拿捏分寸。”
“你这样一人?”薛敬直起身,笑着问,“你是怎样一人?”
“我……”翁苏桐有些恍惚,竟没从他这问题中寻找到答案。
“看看,你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哪样的人。”薛敬长舒一口气,又道,“翁姑娘,实不相瞒,你今夜告诉我这些话,是我始料未及。我方才还在想,也许冥冥之中,我就是当年这一决定的一个‘意外’。若没有此事,也许那时我所遇之人,便不是你的二哥哥了。但是后来,我听小凤讲述她的经历,才霍然想到……也许事实并不像你我想象的那样。”
“……”翁苏桐歪着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薛敬又道,“但如今我没有劝解你的立场,也正因为我没有立场,所以此时此刻即便我猜到什么,也不能直接告诉你。”
“王爷的意思是……”
“姑娘这么聪明,那我就换一种说法——”薛敬深深吸气,压低了嗓音,另有所指道,“当年九龙道一战战前的那个晚上,即便你没有偶然遇见鹿云溪前来帅府;即便你没有为了大少爷的事在侧门外拦住她,并询问她‘警惕心起’的原因;即便你没有果断干脆地答应,决定冒险去做她那只安插在帅府中的‘耳朵’;即便没有她告诉你的那些语焉不详的话;”
“还有……”薛敬叹了一声,又道,“即便孙蔚齐没有往帅府带那封劫镖密函;即便你没有扒着窗缝听见元帅他们关于此战的估战和分兵决定;即便你没有紧随孙大人的车马拐进无名巷的茶楼,没有蹲在茶馆窗外,听见那神秘人关于此战一句模棱两可的预判;”
薛敬又停顿了一下,指了指她手中的愈梅簪,放慢了语速,“即便没有这枚玉簪,没有那所谓‘局外人’撞进府中的眼线,没有那人一句‘良心永无宁日’的劝诫;”
“即便没有你——”
翁苏桐震惊地望着她,片刻间薄唇翕动,未敢说话。
薛敬又道,“即便没有发生这些‘意外’,难道那封分兵出征的名单就不会被调换了么?”
翁苏桐下意识地张开了嘴,惊恐万状地看着他。
薛敬再次压低声音,“姑娘,那盘‘死局’左右两厢确实无解,但你只是盯着局中水火不容的‘黑白子’,却没想过抬头看一眼正在手谈的‘摆局’人——顺应时序,坚信必然——这是小凤说的。”
连凤蓦地缩了一下脖子,不自觉惊愕。
薛敬扫了她二人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那些人’当年实则离你们很近,一切你认为可能发生的‘结果’,或许都存在着‘必然’呢?”
注1:古诗出自《诗经·北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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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第三八|九章 必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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