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冲听徐济荣复命时,同徐济荣一样,简直如遭雷劈。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数年未见的小弟,竟然可以单凭一张嘴,就将鬼门和金云使两方人马耍得团团转,摆明了将金云使当成个“刽子手”,待风卷残云后,甚至连靳王的影子都没瞧见。
到手的营救大功变成了煮熟的鸭子,金云软剑成了一把剪刀,竟给一个莫名其妙的神秘刀客做了“嫁衣”,也难怪徐济荣怒不可遏,恨不得仰天吐尽一口老血,非要跑来质问烈衣。
谢冲想到这里,难免心累叹气,语重心长道,“季卿,无论我说多少遍,你还是不信。此番金云使授太子命前来云州,确实别无他念,只想帮助王爷。临行前,太子殿下原话是——‘孤就这么一个弟弟,务必相帮,生死不计。’”
“太子殿下心系王爷的安危,实在令人动容。”二爷却抻着模棱两可的笑意,眼底始终浮着一层令人琢磨不透的寒雾。他话锋一转,一针见血道,“可是有一件事我想不通——一方面,镇北军议和使团拿着的文书上还光明正大地盖着太子监国的玺印,而另一方面,他又秘密遣派金云使前来云州,说是要做王爷协战。太子殿下如此心口不一,明刀暗箭,三哥,若你是我,你会怎么想?”
谢冲心里五味杂陈,一个字也接不上来。
二爷认真地看着他,沉道,“没错,今夜之战,我的确需要金云使协助,但我也绝不可能将近身营救王爷的筹码全部押在你的人身上。是以我虽然放了金云使去,同时也派了我信任的人,这样的营救计划,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又走近一步,低声说,“三哥,我信任你,但我不信‘金云使’这三个字。”
谢冲被噎了一下,握拳的右手又下意识地紧了紧,“季卿,我了解你的顾虑,但你实在不该怀疑太子的良苦用心,他一直以来也是被逼无奈。朝中有太多淳王的党羽,有些人只手遮天,有些人阳奉阴违,太子殿下监国这一年,可谓如履薄冰,步步艰难。”
二爷意味不明一笑,故意道,“要不怎么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呢。”
“你放肆。”谢冲脸色一变,连忙回头扫了一眼马厩外藏匿的手下,确认他们离得很远之后,这才转过头,压低了声音警告,“愈发不像话了,你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我提醒你,这话你当着我一个人的面说说也就罢了,若日后到了京师,绝不能这样!”
二爷低笑一阵,十分不屑地揶揄道,“三哥,你怎么遣词造意跟我那个师兄一模一样。南朝肱骨之臣,说话都一个味儿吗?”
“你!”
二爷退后一步,笑着说,“我的意思是,太子殿下最懂韬光养晦,只待有朝一日,等某些佞臣贼子原形毕露,他便可以一网打尽。所以,靳王殿下的‘三州之战’,刚刚好可以被他用来敲山震虎——暂时的隐忍,是好事,对不对?三哥。”
烈衣这莫名其妙、又模棱两可的几句话,非但将南朝当局——太子、淳王和靳王三党割据的局面彻底挑明,甚至还顺便将如今自己和谢冲的立场划分明确。
谢冲进退两难,只能僵硬地转过身,略显艰难地说,“季卿,我与你无法推心置腹,有朝一日,会不会……”
他忍了半天,终究还是将“重回敌阵”四个字拼命咽了回去。
二爷心知肚明他话音的尾意,却也只是无声一笑,“三哥,时下说这些,实在不是一个好契机,还是专注此战吧。”
人臣从来分先后,知泾渭,却难论敌友。
千古大业勿论功过,总不过河东又河西,能有什么春秋之分?
谢冲都明白,只难免感慨。好在经年累月的磨砺,教他变得老成内敛。于是也只默默点头,便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药瓶,伸手递给二爷。
“这是……”
“你费尽心血等来的东西。”
二爷全身毫无控制地一颤,白色药瓶霎时犹如过了沸水,差点从他手心烫掉一层薄嫩的皮肉。一颗心猛然上了绞架,简直要被千万条血线撕扯成无数血瓣。
然而,他也仅仅是在短暂窒息后,便强压心绪,只轻微地喘了口气,便将那个由命换来的“生机”,小心翼翼地揣进心口。却没料下一刻双腿一软,差点直直栽下去,这才发觉贴紧他后背的寝衣全部湿透,连手脚都僵了。
谢冲扶住他的手臂,关切地问,“没事吧?”
二爷抬手挡了他一下,摇了摇头,“阿灵还好吗?”
“很懂事,取血的时候不吵不闹。”谢冲见他脸色惨白,便有些忧心,“你身心俱损,撑不了多久。”
“没关系。”二爷伸手轻轻按了按心口,有了这枚定心丸,他就再无顾忌了。
谢冲长舒一口气,皱了皱眉,“季卿,靳王于你,这般重吗?”
“我说过,重比青山。”
谢冲噎了半天,难以启齿道,“京中有些传言……我只当它以讹传讹。”
二爷好整以暇地笑了笑,“传言么,大多夸大其词,却并非子虚乌有。是真是假,三哥亲眼所见,还有别的问题吗?”
“……”谢冲张了张嘴,觉得此刻一头扎进食槽里狼吞虎咽的不是那匹白马,而是自己。
“既然没有,就请金云使继续按计划行事吧。”二爷道,“摧毁东河丑市之后,便是穹顶。”
谢冲道,“可你总该告诉我,北风亭一战中那个神秘刀客,到底是谁吧。”
“这人你应该认识。”
“我认识?”谢冲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十三年前,靖天承恩阁承办过一个‘私造文契’的案子,当事人方怀远,最终获罪流放。此人是萃阑殿外当值的一名侍卫,曾与方先生密切相关。”
谢冲眼神一震,“你是说——顾棠。”
试探奏效,二爷了然道,“三哥果真认得他。”
谢冲脸色阴沉,“方怀远这案子,是我经手办的。”
二爷压低了声音,好心提醒,“所以三哥最好避着顾棠,否则,他想要你的命,人魔神佛,无一能挡。”
自顾棠从北风亭乱战中将靳王救出之后,便将昏迷的他交给了负责渡船的牢头兄弟,自己则骑着马,带着林惠安穿越密林,往凤栖阁的方向急奔。
途中在密林中换过一次马,又上了新的弩。
北风亭一战折损无数刀客之后,青海阁又被发现惨遭血洗。于是老刀主再次集结追杀者,势要捕杀顾棠和林惠安。可惜,云州城交纵错杂的巷弄和祸乱不堪的乱战成了搜捕最大的障碍。东街被总督府封堵之后,鬼门不敢深入,便只能在“井”外绕行。
顾棠便趁此乱阵,携着林惠安再次混入纷乱的人流,一路冲回东街凤栖阁,从狭窄的门来到了后院。
林惠安的嘴巴和眼睛都已被封死。
人的七窍一旦被封,便跟水缸旁长满青苔的泥石头差不多。只不过这块石头很不安分,即使嘴被堵上,喉咙里还在不断地发出叫声。
“别吵。否则,我管不住手里的刀。”顾棠嘶哑着嗓音,厉声警告。
林惠安的呜叫声果然立刻停止,顾棠攥紧他的衣领提起来,猛将他塞进凤栖阁后院的一口水缸里。
“噗通”一声闷响——
水深湮没脖子,林惠安四肢被缚,只能无力地扭动扑腾。顾棠死死地盯着水里不断冒泡的泥怪,手中握紧的铃刀蠢蠢欲动。
——这个人,毁了自己的一生。
——这个人从萃阑殿一场大火中逃出生天,还敢于丑市偷天换日,为了保自己和儿子不死,竟狠心要了自己至亲之人的性命。
——这个人做尽丑事、丧尽天良,却活得比怀远还要长三年。
凭什么?
老天不公,老天不公……
顾棠颤声呼出一口气,拔|出手中铃刀,慢吞吞地挪步水缸边,大力将林惠安从刺骨的冷水中捞起,并一刀划开了缠在他口中的布条。
“啊……啊……”林惠安已经脱了人相,像一只被抽去骨头、泡进尸浆中的泥兽,他疯也似的狂吼挣扎,门牙还被撞掉了半颗,嘴里不断地吐出血泡。
顾棠将他捞到眼前,死死地盯着他。
“顾……顾……”林惠安禁不住害怕,全身打起摆子,“别杀我……别……求你……”
此刻,眼前的凤栖阁整栋楼只剩下黑红的木架,火势渐弱,只些许还在燃烧,火光映出扭曲通红的人影,被瞳孔上蒙着的雾气重塑成人鬼莫辨的形状。
林惠安只看了顾棠一眼,全身就散了架似的跌落回水中,他无助地哭喊起来,“顾……顾侍卫……我能说的都说了,我也是逼不得已,我只是想活下去,我不想死,我不该死!”
“那方怀远就该死吗?”顾棠盯着他,撕心裂肺地问了一句。
虚火残存,浓烟弥漫,为阴湿的清明夜燃没最后一丝祭火。
“他就该死吗?”
林惠安瞪大双眼,僵硬在水中,泡软的烂布浮在水面,犹如糜烂的浮萍。
“我找了他七年,终于找到他的时候,马上就要见到他的时候……被你一封‘鬼符’送进了地狱,你……是你!”顾棠拽紧他的衣领,全身紧绷,声嘶力竭,“你凭什么?凭什么!”
“金云使……”林惠安垂死挣扎。
“你说什么?”
“第一个送他进地狱的是金云使!”林惠安张着血盆大口,嘶喊道,“顾侍卫,你心里清楚,方怀远到底是怎么获罪的。你知道第一个送他上刑场的人是谁!那个人是我吗?是我吗!?而就在刚才,你也看见了,烈衣……就是那个你决定效忠的人,他启用了金云使……你看见了,你明明看见了!!”
顾棠歇斯底里地急喘,几乎压不住腾起的怒火,“你闭嘴,闭嘴!”
林惠安急道,“他今夜启用金云使,有没有告诉过你?!有没有!!”
“……”
“看来他没有告诉你。”林惠安疯笑过后,细细揣摩道,“堂堂鬼门刀客、前禁军侍卫,为了报仇,竟然栽在一个贼人手里。顾棠,你今夜已跟金云使为伍,还有什么资格取我狗命?”
“!”
“明明狼狈为奸,何必自诩清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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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2章 第四一二章 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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