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第四一五章 乌鱼墨

“荒坟?”桑无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数荒坟?”

二爷将短刀拿起,别在腰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既然都欠了人家的人情,所谓锱铢必较,我总得物尽其用。布爷,您尽快去问吧,不必担心那士兵咬死不说或者说假话,你给他夹块鸡骨头,他就会将舌头咬烂了吐给你看。”

“明白了,老头这就去!”

“姐姐有空么?来帮我个忙。”

桑无枝随着他来到伙房,上了热水的蒸屉冒着白烟。二爷示意她将竹盖拿开,自己则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纸,展开后隔着水熏了片刻。

桑无枝盯着那张黄纸,了然一笑,“你这样不成,还是我来吧。”

二爷欣然让了个地方,将绢纸递给她。只见桑无枝用瓢子装了冷水,修长的手指沾着水,小心翼翼地洒在绢纸上,而后离蒸屉半尺距,巡回熏拓着。

“乌鱼墨——这玩意如今可不好找了。”桑无枝混迹书搂琴阁多年,自然知道诸如此类文人耍玩的宝贝,“金贵点的书斋邀朋会友时,常用乌鱼墨沾水作画,友人再以此墨依次在画中提诗,后熏蒸得终作,以‘两厢倾和,绘意知色’为最佳。京坊中的纨绔常以此法惠及宾佐,我还听人说,暗兵传密也曾用此墨,只不过此画极难保存,又不易显影,慢慢地……就不再用了。”

“受教。”二爷赞许道,“亏得姐姐在旁,否则到我这武人手中,还不教前人的心血付诸东流。”

“呵,少来。你偏想我帮忙,又非要我自个开这个口。”桑无枝执意拆穿他,禁不住哼道。她又将那张薄至透明的纸拿过来,任其湿哒哒地滴着水,“快将烛火取来。”

二爷忙转身将烛火取过,依她说的,放在画下慢吞吞地烤着。

“‘折烟续火’是第二步。”桑无枝耐心道,“都是师父教过的,我和师姐都会。你瞧,出来了!”

仔细一瞧,但见画布上的墨迹渐渐显现轮廓,乌鱼墨呈暗灰的深紫色,从中心向四周逐步显影。

待整张画彻底显现后,桑无枝忍不住发出惊叹,“这笔法……可真厉害啊。”

二爷从不制心名画,却也深知此作画师笔力惊人,是坊间玩票的墨客全然不能比拟的水准。只见七名各样姿态的美人,于小筑花间嬉闹,每每惊鸿一瞥,尽显闭月羞花之容。

“簪七秀女图——泽济五年,初春。”

二爷沉吟片刻,歪着头仔细瞧着这七人中的一人——只见她端坐溪边的琴台前,双指抚琴,围坐的三名女子正静静聆听,而再远一点的三名女子正于溪边戏水,那抚琴的美人莞尔低首,凤眼含羞。梅瓣散落,正巧落在她鬓边的簪子上。

“等等!这簪子是——愈梅簪。”

桑无枝却注意到了案上那盏琴,“你看,这是云山琴!”

二爷快速往后退了两步,以远距离再观这幅画,“不止这些。”

他眼神一缩,将整幅画收尽眼底,却见右起一棵梅树隐在百花之间,梅枝蜿蜒而过,正好隐隐约约遮在抚琴女子的头顶,时值初春,这棵梅树没有开花,但是那梅枝的走向以及整体图案的布局却让他心内一惊——

“这是闲梅研雪图的完整原作。”

二爷沉思,从看到哥哥房中那扇屏风开始,他就总觉奇怪——整个闲梅研雪的屏风图,只一棵光秃秃的梅树铺在画布右侧,延展至左岸。无论从布局还是感观来说,这种布画的呈现都绝非上乘。如今看到这幅画后,终于能够明白原因——原来当年遗留下来的三样东西:愈梅簪、云山琴、和闲梅研雪图都源自于泽济五年初春、岭南封地的这幅原画——簪七秀女图。

这三样东西实则都是从这幅画中硬生生抠出来的。

而这名正在抚琴的美人该就是这三样东西的原主人——萃阑殿主位,梅妃。

这一发现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当年方怀远为了掩人耳目,试图通过这三样东西提醒烈家人——九龙道一战有诡,行军路线早已泄露,务必谨慎出征。甚至在出征前一天,他还尝试联络鹿云溪,想告知哥哥,提醒烈家大军小心此战。

只不过后来阴差阳错,出征未及阻拦,燕云十八骑分兵左右,鹿云溪又惨遭劫难,悲剧还是发生了……

“奇怪……”桑无枝锁起眉。

“怎么?”

“此卷必是名家之作,然而并无落款,连私印都没落,不合常理。”

“这该是有人故意用乌鱼墨拓下来的,并非原画。如果找到原画的画师,说不定能揭开此画的秘密。”二爷迟疑道,“古怪。”

“还有哪里古怪?”

“总觉得这画还缺点什么。”

“还能缺什么?”桑无枝不明所以,“笔锋雄厚,留白足够,挑不出毛病。”

二爷静静地盯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

自从那张“梅花地图”从残垣断瓦的烈家帅府被挖出来,自从云州城下隐藏的那座“地下沉城’彻底败露,自从“金丝带”这条航路从袒露冰山一角,自从十三年前萃阑殿那场大火之后……南、北、云三方割据的形式逐渐划分清晰。

泽济六年,梅妃初入宫阙,身后是岭南封地的淳王爷。萃阑殿大火原本只是一桩意外走水的无头旧案,今日看来,那宫殿的主人不但来历特殊,竟还牵出了“金丝带”这条神秘的航路。

二爷缓缓踱步出伙房,只觉心口淤堵,嗓子里像是塞死了一个血块。

他从来知晓,在这片莽荒之陆的地下,一直都有一株巨大的“藤蔓”长此以往、根深蒂固地扎根于此。但没想到,这条“藤蔓”竟已在几十年前就伸入南朝后宫。若用蓝舟让小敏从伦州带回来的消息推演,那艘搁浅于伦州地下河床的蓝鸢镖局起镖船,便可以追溯年份。

整整近五十年……

四十六年前,父亲才刚刚拜将,也就十六七岁而已,那些年,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淤积的血气蔓及周身,一直以来掩藏着的一处盲点又一次被刺痛了。

那些人,他们为了遮掩“藤蔓”的“毒蕊”,用尽一切残虐卑劣手段,将曾经触碰过真相的人全部涤除了。

于是九龙道千尺红土,从此无人问津。

一阵狂风过后,所有见不得光的秘密都会随着死去人的尸骨被风沙掩埋。往后每一年春日,山草都会被肉骨滋养,甚至还能在丛中开出艳红色的野花来。从九则峰断崖远远看去,九龙道的山谷就像是一座点燃了圣火的祭坛,熊熊烈焰不分昼夜地燃烧着。

桑无枝走过去,轻声问,“你……你还好吧?”

“没事。”二爷朝她投去一个安慰的微笑。

桑无枝最怕他皱着眉的笑,“你在担心什么?”

“我只是……突然不怎么气他不守约定,一意孤行了。”二爷释然一笑。

他瞧了一眼院中一切,低声道,“南角街一切按计划行事,不要鲁莽,不要冒头,直到攻城号响,姐姐明白吗?”

桑无枝用力点了一下头,“明白。”

南角街街尾,谢冲正等在阴黑的巷子口。

二爷换了一身黑衣,腰间挂着靳王那柄短刀。

“你这是……”

二爷将一张纸递给谢冲,“三哥,这回我欠金云使一个人情,往后若有需要,只管招呼。”

谢冲拿过那张纸,随意瞧了一眼,笑道,“看来,计划全变。”

“没办法,捡了个不让人省心的主。”

谢冲没多说什么,爽快地将纸片塞进心口,与他并肩走出巷子,“什么时候起兵?”

二爷瞧了一眼南方,“王爷派往‘南水’的兵马应该已经回城了,只要地底下一有动静,西山桃林就可以动兵。对了,你们的刀够吗?”

“早就备齐了,你放心。”

“那就有劳三哥了。”二爷脚步一转,朝与谢冲相反的方向疾风般走去。

“等等,你干什么去?”

二爷没有回头,只短促地撂下四个字,“抓阄,勤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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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5章 第四一五章 乌鱼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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