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而你一点错都没有。”二爷没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语声犀利,“即使鬼门刀主已将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即使你明明知道那封状元信是有恶人构陷,即使你猜得出谢冲当年也是被人陷害的……那又怎么样呢?在祝大少爷的眼里,一条被祝家捡回来的野狗,原本就该对你字字依附、事事顺从,他却竟敢背着你攀附京师权贵,从此平步青云,好大的狗胆呐!于是从此,他谢冲活着就是原罪。你宁肯自欺欺人地相信一个自己臆断出的灭门仇人,也不愿追溯事实的真相——即便我告诉你,谢冲当时是跪在血池边上、被人强迫着举起双手、放的那第一把火。”
祝龙喘声剧烈,烈衣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尖刀,正好剐在他的心窝里。
弑人诛心,不过如此。
“说到底,祝大当家要面子啊。”二爷讽刺地笑了笑,冷道,“说白了,谢冲冤与不冤,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人命算个什么东西?能值几个钱?不过是随便寻个人泄私愤罢了。”
“……”祝龙急促地倒吸一口冷气,半张开嘴,神色惊恐地盯着他。
“你只需框出一个虚构的假象,将自己反锁在里面。只要没人撬开那把锁,你就能一辈子苦大仇深地躲起来,让自己伪装成一副‘家仇不报誓不为人’的孝子贤孙模样,因为只要这样做吗,才能掩藏愧疚。”
二爷伸手指向窗外,郁郁道,“祝龙,你睁眼看一看外头,你以为那么多什么都没做、却无端被千万人唾骂、冤屈而苟活下来的人,都是因为命硬吗?不,他们能活下来,是因为这世间还有愿意相信他们的人。”
——“不是所有承冤者,都有机会自证清白的。”
这句话正如一记警钟,狠狠地敲在祝龙耳蜗里。
二爷轻轻叹了口气,“四哥,你看看你,不光对三哥如此,对属意于你的女孩子,也这么滥情。桑姐姐不愿见你,你就认为她是在跟你赌气。你觉得只要自己喝醉了随便扮一扮惨,她就还会像当初那样,乍一听你将死的消息,就急不可待地从江南一路奔至云州,只为在临死前见你一面。”
“……”祝龙想开口说话,空张着嘴,嗓子却像被毒哑了一般。
二爷惨然一笑,“鹿姐姐也是,她直到死,都狠不下心来累你愧疚。这么多心疼你的人保护着你……可是四哥,你心中无愧,又怎么哭得出来呢?所以啊……这恶人,还是由我来当吧。”
此刻,他已斟满三杯酒,一一摆到祝龙面前。
他又将一个旧木盒推至祝龙手边,随后什么都没再多说,起身走出牢房。
“牢门不必再锁,祝大当家想走便走,由他去!”
“是!”
祝龙好一会儿没缓过神来,他低头盯着那个梨花木盒,半天才认出,这是鹿云溪当年用过的妆奁。
奇怪……自从从穹顶出来后,他就没在云山楼看到过这个盒子。
祝龙拿起盒子,“啪嗒”一声弹开锁扣,赫然一件淡金色的娃衣摆在里面,旁边还放着一双虎头绣鞋。
十一年前,年轻貌美的琴师芳心暗许,在春花绽放的那一晚,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了一位风流倜傥的名门公子。公子许诺十里红妆,要以八抬大轿娶她过门。姑娘沉沦在那人蜜调的温言里,义无反顾,醉生梦死。
然而流水经年,男子反反复复的许诺变成了一句茶余的闲话,在妹妹如火焰般惊世的倩影里,她同样看见了那双追逐不休的眼睛。
鹿云溪都还没来得及失望难过,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泽济二十三年重阳。
烈府家宴,燕云十八骑难得齐聚,从京师送来的朝廷抚恤也到了。
那晚的家宴上,鹿云溪一曲“破阵”艳惊四座,祝龙投其所好,赠了她一盏世间琴师梦寐以求的云山琴。鹿云溪感动不已,回去之后,她将“鹿云斋”改名“云山楼”,从此以琴命名。
不久之后,燕云十八骑接到重任,大战在即。
鹿云溪与祝龙等人接到南下出关的任务,而与此同时,从云州府的死牢中竟传出密信——故友身陷囹圄,以琴片传信,希望能尽快见鹿云溪一面。
——那人正是彼时被关押死牢的方怀远。
鹿云溪惊愕之余,连忙前往死牢探视。一别多年再见方怀远,他却并不急着说明自己落难的原因,言语间倒尽是稀松平常的寒暄之辞。
然而鹿云溪听懂了。
原是方怀远一边与她闲谈,一边用琴片拨于她掌心,以“琴语”相传,将“帅府有鬼,战机危悬”八个字递到了鹿云溪的耳中。
鹿云溪随即立刻前往帅府,本想将此事告知正在备战的烈亦平,却被陆荣挡在了门外。时间紧迫,鹿云溪迫不得已孤身赴约青海阁,拜托那牢头在自己离云的那段日子好好关照方怀远。
却不料,这场“青海阁之约”竟是一场“赴死之约”。
鬼门刀主陆向林无意间发现前往帅府的鹿云溪动向不明,便使任素良以全家的性命作为要挟,逼那牢头故意将与鹿云溪的约谈地点定在了鬼门在云州的大本营——青海阁。
所以这场对谈,非但被陆向林听到了,跟踪鹿云溪至此的桑无枝也听到了。
桑无枝顿时以为师姐是要与祝龙私奔关内,彻底抛下她,于是暴跳如雷。
云州东河的竹筏上,桑无枝争执不休,不慎失足落水,鹿云溪为救师妹,舍命跳水相救。可惜刚刚怀孕不到两个月的鹿云溪身体虚弱,救人当晚就高热不止,昏迷不醒。隔日醒来,再策马奔出云州,却未来得及赶上早已出征的兵马。
就这样,鹿云溪与南下入关劫镖这趟任务擦身而过。更令她没想到的是,重阳节帅府家宴,竟是他们燕云十八骑聚齐的最后一次。
不久之后,九龙道战败的消息传来,烈家二十万大军战死沙场。
鹿云溪听闻战信,吓疯在十字中街。人海茫茫,来往流民形如枯槁,她自己就如一根燃至末尾的断烛,连哭的力气都丧尽了。
凛冬,燕云之地下起了大雪,连结在窗沿上的冰凌都似血凝的。
在这座冷冷清清的云山楼里,鹿云溪发了整整一夜的呆。她将一件亲手缝制的金色娃衣和一双虎头绣鞋放进妆奁,混着雪泥封进了云山楼地下酒窖的石墙里。
四哥,见字如面。
昨夜云州深雪,一夜难眠。忆及与君所往,不禁感怀,时在念中。夜不能寐,以琴抚殇,乐不得所,缝衣消时。怎奈眼拙心笨,针脚粗鄙。
时下忍雪拂冬,人烟稀散;胡笳哀鸣,荒风屠野。
昔年草青马壮,我等十八人纵马高歌,相约天高海阔,河山大好;然今九川之上,兵魂永散,冻骨难收。
北境九渡青山原应再添一方青冢,然溪私念作祟,退而避之,此时心如刀刳,虽万死无以谢罪。
再忆昔年杨花正好,暮河浅滩,与君初见,时三年有余。待来年春朝,曦云东升,愿腹中胎儿平安临世,企盼烽燹消匿,与君再逢。
泽济二十三年孟冬。
云溪,绝笔。
一封信,一个匣。
一件娃衣,一双虎鞋。
一生梦,两岸人。
祝龙攥紧那件柔软的娃衣,却见衣服的领间绣着旌云,腰间虎带还纹着银枪。
烈衣方才斟满的三杯酒——一杯敬不幸早夭的麟儿,一杯敬从容赴死的鹿云溪,最后一杯,敬谢冲那身被迫抽|离的忠骨。
桑无枝躲在牢门外阴暗角落里,听着祝龙低哑浑浊的哭声,糊糊涂涂地掉了几滴眼泪后,如释重负地笑了。
那一瞬间,她懂了情深不寿。
朝易往,夕难去,曾也双花盛放,而今再难花期。
她终于,放下了……
桑无枝走出地牢,见二爷还在廊前等她。
“师姐临行云州前,将孩子的衣服封进了云山楼酒窖的瓦墙里,原应是觉得自己也没能力保住这个孩子吧。一并封进墙中的还有她写给祝龙的那封信。可惜……师姐非但没能保住孩子,连自己的命也丢了。”桑无枝深深叹气,“真是便宜了祝龙那老痞子,姐姐在桂花坊的地井一躺六、七年,竟就骗去他这么几滴眼泪。”
二爷轻声问,“好受些了么?还要不要见?”
桑无枝释然摇头,“季卿,我对祝龙,已经没有情了,如今连恨都没了。我忘了谁与我说过,恨之入骨方识情深,若是形同陌路,便就真的忘了……那些酒,就留下犒劳兵爷们吧,今后总督府的大人们哪个若惦记喝酒又不够酒钱,便去凤栖阁领,三娘养。”
二爷由衷为她欢喜,“姐姐这么好的女子,那祝龙……不要也罢。”
桑无枝被他的话逗笑了,“对了,要不是前些日子听了你的话,为拓宽地网,将凤栖云山之间的石墙推了,那个妆奁怕是要被永远地封在里面。小娃娃的衣服交给他也好,那毕竟是他的孩子,也当葬进祝家的墓林。”
她又将系在颈间的铃铛取下来,塞到二爷手中。
二爷记起来,里面的铃珠是一颗金珠,是在对峙陆向林那晚,从鹿云溪的脚腕骨上取下来的。
桑无枝眯起凤眼,笑靥如花,“铃铛一分为二,我是‘铃心’,师姐是‘铃瓣’,留给你作纪念吧。季卿,云州的战事告一段落,我也该走了。”
二爷愣了一下,“走?你要去哪?”
“回姑苏。”桑无枝凄然一笑,“我把师姐带回去,葬到家乡。她那时候总嚷着回家,可是我不愿走,她就陪着我。现在想来,小时候嚷嚷着要北上的人是我,不愿回家的也是我,可她想做的事,我却一件都没应过。而且,我还得拾掇拾掇师父的旧舍,这一年多没回去,屋顶怕是要长草了。”
“那凤栖云山……”
“布爷会帮我继续打理凤栖云山,定期派人将账目送去江南。”
二爷握紧那枚铃铛,又问,“还回来吗?”
桑无枝爽快一笑,“今后你再想吃阳春面,就喊人去寻我,八百里加急快马加鞭,姐姐不怕远。”
桑姐姐的故事告一段落啦~
给桑姐姐煮一碗阳春面,恭喜姐姐杀青!【陆陆续续开始杀青i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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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1章 第四七一章 娃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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