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舟愕然一惊,“您——您是那第一艘起镖船上的孩子。”
“是没有用的一个孩子。”老禅师淡淡一笑,不痛不痒地说,“百草阁里的巫使称之为‘废药’,没炼成,便和其他‘废药’一起,陪着两名药童一并封在船上,北上伦州。”
蓝舟震惊地看着他,难以置信问,“您……您怎么活下来的?剩下的孩子们呢?他们还有活着的么?”
老禅师抬头看着那四四方方一个天井,火光散射,他的袈裟上如同闪耀着裂变的血斑。
“他们练兵,需要肉靶子。”
便是这样稀松平常的一句话让蓝舟倒吸一口冷气,“你说什么……”
老禅师又道,“元熙三十五年,五王之战还未开始,那时的伦州还只是北境的一个小小村落,连县郡都算不上。便是从那一年起,北上三岔口的起镖船就再没有断过,前面三十多年运来的都是形形色色的孩子——有为解行将炼出的‘药童’,有像我们这样炼坏的‘废药’,还有一些是为今后养兵训练出的少年杀手。我们被投放在这里,‘废掉’的药童便成了少年杀手的箭靶子,像稻田里汲水的秧苗,一茬一茬被他们收割。‘人’太多没地方埋,索性搅进砖瓦,砌成了第一间房,便是施主脚下这座佛寺。”
“什么……”
周围霎时射|出无数利刃,狠狠扎进蓝舟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再次环顾四周,那腐朽腥臭的尸气忽然窜进鼻息,他那快被寸断成肉糜的肝肠竟然无声无息地绞痛起来,似要被燃起的烈火烫成一汪汪盛满血汤的泥篓。
“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注1)
老禅师怅然若失,盯着井盖的瞳孔是生灰色的,好像将要被四面泥墙浮沉的死气活生生烫化一般。
“施主方才问老衲是如何活下来的——那一年我被‘投放’后,被他们砍成重伤。见我死期将至,便把我扔进了寒鹰山脚的乱坟岗。齐大人刚过弱冠,在上京赶考的路上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我。”
“原来如此……”蓝舟恍然,“齐世芳是你的救命恩人。”
“齐大人祖籍伦州,找了本地的行脚大夫给我医治,然而我右腿溃烂难治,不得已断腿保命。伤愈后无处可去,便削发为僧,进了这间佛寺。泽济十三年,齐世芳被认命伦州知府,回原籍就任。那时他早就不记得我了,直到他死去的那天晚上,我才去府中看了他最后一眼。他的手脚已经被野狗啃烂了,救不了啦……”老禅师的声音愈发喑哑,“老衲想,齐大人献城,原本也是为救民于水火,只不过红尘善恶难有分界——业火焚林,林生妙风,风卷残云,云生骤雨,雨落灭火,如此往复。施主是蓝家人,如今被困伦州,不就像那山林卷起妙风、又不慎落下的雨吗?”
蓝舟断然难以置信,眼前这位僧人竟曾是起镖船上的一名落难少年。
他在这间佛寺一待四十七年,如软丈红尘里不理纷争的看客,只能在自己的恩人将死之时,偷偷去看他一眼。他不敢收尸,不敢惊动那荒宅的一砖一瓦,只管小心翼翼地将可能蚕食画轴的耗子清理干净,试图保住齐世芳生前死后最后一丝体面。
何其卑微,何等惨烈。
人事孽账,向来漠视恩仇因果。即便从那之后古佛常伴,对于这个曾经救过自己一命、后又杀戮千万的恩人来说,哪怕清去他宅邸的一只死耗子,都算作对千万枉死者的“一念忏悔”。
那齐世芳临死前,可曾有过这“一悔”吗?
“老禅师,这里的义军呢?”
“三天前,都被抓去西边的坑圄了。”老禅师叹了一声,“他们逼老衲供出你二人的藏身之地,老衲不得已啊……”
老禅师慢吞吞地扶着泥墙坐下,卷起裤腿,卸下缠在假木腿上的绑带,从中空的木腿中拿出一个竹筒,抬手递给了蓝舟。
“这是齐大人临死前交给老衲的。施主莫怪老衲隐瞒,您这条鞭子让人心生畏惧,即便过去四十七年,当年百草阁的惨象依旧历历在目。”老禅师原本极稳的嗓音轻轻发起抖,“老衲看得出,您和您的父亲不一样……是老衲修为不济,迁怒施主了。”
蓝舟接过竹筒,顿觉五内俱焚。
这时,头顶的天井被大火断开了,火星砸进干枯的地窖,眼看坑井就要被火舌吞没,蓝舟快速将长鞭往上一卷,刚好缠稳大钟的摆心,又攥住老禅师的手臂,借着长鞭的拽力狠狠一弹,两人跳出了火坑。
寺门被撞开一道风口,后巷已断骨成垣,汇成一条血河。、
蓝舟欲冲出寺门帮战,然而逼杀至此,他来不及隔挡,被血夹逼退回火寺。
——“督帅有令,杀蓝舟,有重赏!”
葛笑浑身浴血,拼死挡住最外层的敌军,朝寺内的蓝舟大吼,“走,快走!”
“要走一起走!”腥风骤袭,蓝舟试图再次撞出寺门,内层饮血营士兵将寺门围堵,齐齐抬起“银筒手臂”——
“蓝舟!闪开!”葛笑大吼一声。
“四爷!!”
葛笑离得太远,冲不过来,谢冲在另一边被团团围住,鞭长莫及。蓝舟欲以长鞭挥挡却已经晚了,他被剧烈的火浪掀翻在地,眼看着就要被夹子削成骨柴,忽然,一个人影从门边闪到蓝舟身前,下一刻,就听见饮血夹入肉的闷响——
老禅师如山般扎在门前,袈裟被火光卷起,他全身一颤,霎时血泉迸溅。
“禅师!!”
蓝舟抽卷长鞭,鞭头如刀般甩过一排敌军的眼睛,那些人嘶喊一声,齐齐后退。蓝舟快速将老禅师搀至墙根,见他前胸破了,被血夹掏成一个血洞。
可他应当不觉得疼。霜风如刻,雕琢了这座将欲倾塌的佛寺,也将所有悲苦留在眼底。
老禅师朝着瞧着绽放金光的佛寺,如释重负地笑了……
四十七年前中秋,岭南花阳的天水真蓝,可以回家了……
前殿塌去一个角,佛像从莲座上砸了下来,老禅师胸前的鲜血顺着他的裟袍流在地上,于周身盛放一朵火色金莲,大钟被风震得嗡嗡作响,袈袍流淌金光,似照亮了离散骨肉归家的路。
蓝舟将残留老禅师胸前的一颗佛珠塞进胸口,抬手遮上了他的眼睛。
注1: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出自《楞严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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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3章 第四八三章 一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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