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丫头……”萧人海摇头苦笑。
翁苏桐收起玩笑,认真地说,“阿屠,我一点不恨你了。若有来生,说不定我会……罢了,忘了我最好。”
这些年,他们从狼山初见,到憎恶折磨,再到仇解恨消,一路走来,太长了……足有一辈子那么久。
萧人海轻轻拨开挡在姑娘眼前的碎发,盯着她那双好看的杏眼,温沉一笑,“我们北原人不信来生,这辈子若不能,死后魂魄化鹰,我在云端守着你。”
“可在狼山那时候,你说的是死后成狼……到底是鹰是狼?”
“管他什么都好……只要还能遇见你。”
这不带丝毫负担的允诺,堪比策马无疆的万里广漠。
那年狼山,一个莽撞无知的疯丫头莫名其妙冲出来帮自己解了围,从此经年往复,他爱她,也知她所爱。
他们历经山水,仍两岸西东。
他一往情深,一无所得,却一生无悔。
谢冲默默走进来,他已被霜雪淋透,软剑的剑刃上都结了冰。
翁苏桐恬适地笑起来,不慎扯动了伤口,轻轻蹙眉,“大人,您出去一下,我想跟谢三爷说几句话……”
萧人海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寝殿。
许久之后,谢冲长长地一声叹息,“翁姑娘,我答应季卿平安带你回去,可我食言了。”
翁苏桐却不以为意,“谢三爷,苏桐这辈子一共做过两件错事——第一件,六岁那年不小心打碎了元帅最喜欢的花瓶,二哥哥怕我受罚,背着我认下来,被元帅揪着领子揍了一顿,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趴在床上一边喊疼一边笑我哭得丑;”
“第二件……九龙道一战出征前夜,我误将偷听来的战信转告了少爷,导致他被困枕生峡,再也没能回来……”见谢冲脸色猝变,翁苏桐用轻碎的话音说,“只有王爷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现在我也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避过二哥哥,一辈子不要让他知道……大少爷是、是代他赴死的。”
谢冲艰难地紧走几步,贴近她身边,听她将往事一字一顿地复述了一遍。
偏殿外,新皇不听劝阻,执意站在雪地里,终还是无声地哭起来。
萧人海拾阶而下,单膝跪在新皇身前,“陛下,往关隘的信使已经启程了,烈衣他们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微臣请旨,也想早一点动身。”
新皇擦干眼泪,轻轻摆手,朝旁边的宫人吩咐,“请皇辇吧。”
众臣皆惊,却无一人敢多言。
黎明前,皇辇从大都启程,万兵仪仗,浩浩汤汤向南。
一路过北原沙丘、万子海、星辰岭、漠马草原……终至阴山山脉,远远一条水带是分隔南北两境的雲沧江。
十万萧家军赢战废军后从荒谷狼原撤下,与南下边境的皇辇仪仗汇军,数万狼旗迎风飘展,列阵于天阴飞瀑北岸的漠马草原。
两匹快马风驰电掣,在接到信后立刻从阴山黑市出发北上,一路星月兼程,终于赶在中秋这日清晨,迎着朝露,与北国的皇辇仪仗在漠马草原交汇了。
马上的人等不及停稳一跃而下,登上皇辇,将奄奄一息的姑娘搂进怀里。
翁苏桐做了一路的碎梦,此刻忽然嗅到熟悉的药香,朦朦胧胧睁开眼,终于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二哥哥……你来接我回家?”
“怎么这么贪睡?二哥哥买给你的桃酥要冷了。”因为一路疾马半刻未停,二爷脸色发青,鬓发沾满风雪,连睫毛上都擦着秋霜。
他将披风摘下,裹在翁苏桐身上,转头朝一言不发盯着自己的流星温然一笑,“小胖子,这一路定然没好好吃饭,瘦了这么多。”
流星不敢去扑他,只能缩在一边,无助地发抖。
“小朋友长大了,有千军万民山呼万岁,怎么还只知道哭?”二爷朝他伸出手,少年战战兢兢地挪过去,依恋般地拱进那个熟悉的怀里。
“二爷,万子海的水没有九则峰的天蓝,星辰岭的星星也不如鸿鹄的山火好看……皇城虽已平定,但流星没有家了……”
皇辇帐帘翻动,二爷朝不远处凝望,只见靳王如雪原中孤独矗立的一株劲松。
“你跟他说过一样的话……北鹘大都也是你的家。”
“可大都没有你。”流星从他怀里抬头,眼泪扑簌滑落。
二爷抚摸着他的额头,“大都有你的臣民,你是流星,也是仁乾大皇。你看那边——”指向窗外远阔的辽原,静静地说,“你的江山有北原冰封万里马道,有星河孤山十方猎场,你这一生不能只有我。”
“可我这一生,是从您这里开始的。”
二爷这些话实在在流星心里温默过无数遍。
他曾也少不经事,未识岁月春秋。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最喜欢吃的糖葫芦不那么甜了,烤红薯放到透凉连皮都没剥,床边柜阁偷藏的点心都变成用来防身的匕首时……才知韶华不复,人事朝夕。
只是没想到,十三岁,这样早。
远方启明星渐弱,曦和东升,地平线浮起遥遥紫光。
“该走了。”
流星忙拽住二爷的衣袖,轻声问,“二爷,我能再为您赶一次马吗?”
二爷一愣,忽然想起,那年从幽州回千丈崖偶遇风雪,少年第一次赶车,险些将马车赶进雪河里……
对啊……那一年,他才刚学会赶马呢……
草域无疆的旷野上,仁乾大皇赶着橙黄色的皇辇继续向南。
少年扬鞭策马,千里送行;身后旌扬旗展,万马千军。
就这样一路行晚,直至天阴飞瀑。
远远望去,万丈高瀑如沐秋霜,砸在东西横越的栈道上,陡峰矗立星海,有银河飞雪流灌人间,抬头仰见明月,伏首难测深水。
人在瀑下,何其渺小,水中探月时,又十分胆大。
“少年君王,俯仰无愧于天地,学会生杀果断,也要恩沐万民。陛下,到此吧。”二爷伸手,按住少年执意挥鞭的手腕。
此刻,从北原撤下的鸿鹄十万军已扎在天阴飞瀑下,少年松了手,看二爷抱着翁苏桐下辇,再没回头。
旷野间,鸿鹄万军与北原皇家仪仗一红一黑,天地无岸,泾渭分明。
靳王将二爷扶上早已备好的马车,看他一字无言,默默握紧了他冰冷的手。
“启程吧。”
——启程。
于是鸿鹄万军归程。
过了这条千古栈道,便是南朝边境,能依稀听见雲沧江的滚滚涛声。
那一年,襁褓里的婴儿从二爷的指尖嘬去了第一口羊奶,从此看见他就笑;
又两年,小娃娃爬上他的书案,无知无畏地将他刚画好的舆图当成煎饼啃;
再三年,少年学会了爬树,从雪松林采回来甜腻的柿子,说要暖给他吃;
又三年,少年默会了四书,通读了五经,学会了骑射,厨艺见长……在石头房的柴房里养了一窝山鸡,却被鸡毛追着满院子跑;
再然后……战火纷飞,离乡远行。
“二爷!!!”忽然,一声破嗓尖叫从身后传来——
二爷心海剧颤,不自觉指尖一缩。
少年跳下皇辇,不顾护兵阻拦,朝着鸿鹄万军撤退的方向独自追去。
“二爷!!你不要丢下我,再看我一眼吧……”
“我以后听话,都听您的话……”
“您看我一眼吧,求求您!!”
飞瀑砸下的水石震耳欲聋,可少年的哭声肝肠寸断,恨不得震碎杳杳青山。
二爷攥紧心口,狠狠闭上眼,抖得缩成一团。
靳王刚要叫窗停车,却被二爷慌忙按住——
咬着牙、决绝地说,“走……”
天阴飞瀑形成一道永远无法越过的天堑,彻底阻断了少年追及的步伐。
他不得已驻足,望着远去的重军和马车,重重跪地,膝下黄土扬起万里纤尘。
同时,北鹘万军齐跪,马声嘶鸣,统统朝着阴山方向。
少年新皇烫满泪纹的眼中沉落星海,朝着南方恭恭敬敬三叩首——
“抚育之恩,乌南哲永生不忘。”
“朕起誓,今此以雲沧江为界,恒军镇北,止杀止殇。”
“九则峰夜火长明,老师,保重。”
北国的故事暂告一段落~给流星宝宝加满汉全席~
愿我们此身永无生离~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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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1章 第五二一章 万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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