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又指着“猰貐马道”西北侧的一条水路,“这条九婴河是入南垭风谷兵行最快的一条路,适合漂筏走水。”
达瓦朗哂笑,“我族长年隐居雪漠,没有船筏,哪里来的水兵?”
“没有船筏?”二爷莞尔道,“您在跟我开什么玩笑?西川雪漠散落无数冰湖,我仅在贵族寨中潦潦转了一圈,就发现这里家家结网,户户扎筏,房檐下吊的尽是烟熏的雪鱼。在你们牧上雪族,船筏不值钱。走九婴河入南垭,于贵族而言是如鱼得水,于敌军来说则是出其不意。敌逆水而来,迎战于水内——族长,您有水兵。”(注2)
“第三条路,修蛇峰,在南垭风谷正北——不建议走。但若偏要走,也不是没有办法。您当初携军两千,启兵时正值隆冬。修蛇峰下的雪林沼泽刚好是上冻期,只需使全军上下油幕灌树,偃旗息鼓,便可趁夜伏击风谷;”
“这第四条路,其实是最适合你领兵突袭的一条路——”二爷朝南垭风谷东南侧的位置凌空一点,抬头冷冷地望着他,“名叫‘大风山’。”
“笑话。”达瓦朗不屑地笑了笑,正对上那双暗藏悬锋的眸眼,“大风山正对南垭风谷,开阔是开阔,但那是西川军走兵行马的主兵路,山脊上全是守卫军,我只有两千人,走那里不是纯纯送死!”
“您哪里只得两千人?”二爷长叹一口气,缓问,“您的雪儿子们呢?”
“……”达瓦朗像是一瞬间被蛰哑了。
“狼,群生猎养,最会左右夹攻。”二爷轻拂衣袖,朗声道,“大风山,面朝南垭风谷的那面山脊,坡度虽高却缓,只要引雪族狼骑直冲而下,无论风谷里有多少西川军,都不够它们咬——偏偏你也不用,非要走那条曲折蜿蜒的‘凿齿栈道’。”
二爷没再给达瓦朗说话的机会,语速加快,“‘凿齿’,顾名思义,那条背阴的两山夹缝就像是被巨兽的啮齿啃出来的,根本不能算是一条路。走那里,看似是偷袭,实则一旦被敌军夹堵,将会被困死在夹缝里,连回头路都没有!”
他蓦地一顿,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沙盘,语速缓下来,“骑兵你不用,船筏你说没有,密林雪沼你不走,狼骑你八成也忘了——五条路,您偏偏舍近求远,选了最难走的一条!族长打一次仗,可真是大开大合,损兵折将啊。”
达瓦朗深吸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垂着眼,无视了这人话音中的嘲讽。
二爷抱着臂,绕到达瓦朗面前,笑着问,“族长大人,您那位仅仅当了三个月族长,就惨被西川军质留南垭风谷,二十年不得返乡的大哥达瓦越,是因为谁才落得如此下场?又是谁,在他大哥前脚被西川军留质,后脚就继任族长之位,应下了陈维昌的‘西迁令’,举寨迁出牧上雪坝,成了带领整个雪族远避战难,忍辱负重的雪漠英雄?又是谁,将他大哥的独子达瓦丛河当做‘贴身护甲’,质留身边二十载,就为提防若有朝一日大哥没死,用他儿子的命相要挟,逼他不能重返雪族?族长大人,您告诉我,我说的这个人,是谁。”
“你——”达瓦朗蓦地抬头,呼吸由缓慢到急促,像是将当年“凿齿栈道”的惨战复走了一遍。
二爷单手支着沙盘边沿,随意到像是在讲与达瓦朗毫不相干的故事。
“您当年携两千勇士出兵南垭,明里嚷着,是为解救被西川军质押的汉妻,暗里则是想趁此一役,将刚刚继任族长位子的大哥引至风谷,做出一个他因营救你而失手被擒的假象。这样一来,您就成了族长之位的不二人选——族长大人,走‘凿齿栈道’那条路,是跟西川军里哪位参将商量好的?慕长遮?任固潼?还是陈维昌本人?”
“你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二爷笑意一收,“信不信我拨净南垭风谷的西川军兵狱,把那匹被你当做‘饵钓’的‘狼王哥哥’放出来?”
“你……你……”
二爷看着达瓦朗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的眼神,猝然一笑,“您不用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对于您和西川军哪位将军做的交易,一点兴趣都没有,也并没打算将此事捅破,让族长您受族人唾骂,丢了雪族领袖的位子。”
达瓦朗不解地看向他,“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借兵。”二爷干脆了当地说,“您也看见了,立州军和西川军的大战迫在眉睫,牧上雪族作为此战的既得利者,总不好袖手旁观吧。”
达瓦朗阴沉沉一笑,“那晚荒狼道上,先生或许还病着,没听见靳王殿下承诺我族的话。”
二爷了然点头,“他承诺帮你‘拨太阳’么,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堂堂贵国封君,岂能出尔反尔?”
“自然不能。”二爷唇角一扬,话音却像是温着一寸寸烈冰,“所以我要你自己反悔。”
达瓦朗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人哪冒出来的?这种仗势欺人的话也说得出口!
“我若是不肯呢?”
“那我就只能将南边那匹‘狼王’放出来,帮你们牧上雪族换一任领主。”
“你——”达瓦朗也不再打算遮掩了,露出狰狞的瘆笑,“二十年了,你怎么能确定那匹‘狼王’还活着?”
“我不能。”二爷压低了声音,“但您又怎么能确定,他死了呢?这种不知死活的赔本买卖,您是打算冒个险?”
“……”达瓦朗继位二十载,即便当初设计坑骗大哥时,也没今日这般窘迫。
二爷又说,“就算您大哥死了,待西川军覆灭之日,我也会将所有西川军参将拉出来逐个审问,看看二十年前到底是谁跟你做的交易。哪怕跟你做交易的那位参将也没了,您身边不是还养着一个大哥的蠢儿子吗?”
达瓦朗一惊,“达瓦丛河……”
二爷点了点头,“这么好骗的蠢侄子,我不过几句话就让他把你当年去南垭风谷的行军图交了出来。再好好教一教,我不介意拿他‘挟’个‘天子’。”
“你……你……”达瓦朗的手早已攥紧了矮案下的马刀。
片刻间,他脑中电光石火。想抽刀,可他不敢,若将此人斩于毡帐,等那位殿下回来,整个族寨岂不要跟着火。若真逆了他的鳞,牧上雪族长年寄居雪漠,兵溃将乏,单凭数万狼骑,要对抗南朝北疆百万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百狼斩”……那位殿下的封刀,不好惹。
达瓦朗憋至死气,差点喘出火。末了,也只能压平怒火,悄然松了案下的刀,妥协问,“你要多少兵?”
二爷看向他,“我要你拱手奉上牧上雪族五万狼骑,做此战破马先锋。”
“五万?!”达瓦朗愕然大惊,“那可是我族半数的狼骑啊!你、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你们南朝人,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翻脸不认人?!”
二爷走到他案前,微微低头,提醒他道,“可他心口那一刀,是你剐的。”
“你……”达瓦朗压着粗喘,怒不可遏,“最多两万,多了没有!”
二爷面无表情地直起身,走回沙盘前,掏出袖中匕首,一刀一刀剐着牧上雪坝的沙垛,砂砾滚下,撞进沙盘边沿的木槽里。
“天寰地垆三万水,难偿吾王心头一滴热血。”他剐鳞一般,慢慢剐上一刀,就说一句话,“那一刀,长五寸,深一甲,换作滚血百一滴,就算将雪族风岭十万雄狼统统杀尽,也不够我砍。我只跟你要五万狼骑,你还跟我讨价还价?”
他刀锋一顿,抬头,“达瓦朗,你欠我的,还不起!”
达瓦朗浑身发抖,气得脸色泛白,“你……”
“天子高立玄堂,封刀落,明断生杀。殿下许你雪沙万里,拨百年新阳,那是他心宽似海,能纳百川!”二爷根本不给达瓦朗说话的机会,厉声说,“而我,我非庙池青禁客,手里的刀,可没那么干净。族长若是应允,莫说那牧上雪坝给你趟平,就连西川高原上边战木堑的宽窄,我都能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您若不允,那就劳驾您拖家带口腾个地方,再往西迁三百里,百年别还!”
达瓦朗怒掀宴案,酒肉翻了一地,他指着二爷,颤抖怒吼,“三百里,三百里……再往西三百里全是火山,你……你这是要灭我牧上全族!”
二爷扫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酒肉,露出一副惋惜的淡笑。
“天子枕侧,岂容尔等坐享其成的贪狼。”
他一朝用这两个字,仿佛立于百仞松峰的山仙,睥睨万漠诸魂。
“实话告诉你,我一点也不介意让族长身败名裂,再将牧上雪原‘坚壁清野’。南朝西川横贯东西雪脉千余里——不让寸土、不养虎兵、不愿他日再兴战火,多流一滴同袍血。想得千里富土,安稳度日,就得拿出诚意。不筑万丈悬骨,怎享百年久安?五万狼骑,一匹都不能少。赠不赠,您自己掂量。”
“你……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达瓦朗脱力落座,像是刚刚打了一场鲜血淋漓的败仗。
“早说过,殿下身边的无名小卒罢了。”
二爷端起自己案前的一杯温酒,踏过一片狼藉,来到达瓦朗面前,回头看了一眼帐外,“马上子时了,想必殿下快回来了。我再多给你半个时辰,在我帐中的灯熄灭之前,桌案上,我要看到那份五万狼骑的‘献兵令’。然后,今日这顿宴上发生的一切,一笔勾销。我保证您那位‘狼哥哥’,就算是活着,也永远回不了雪族——这领主之位,永远都是您坐。”
说罢,他用杯盏轻轻撞了一下达瓦朗手边那只空杯,一饮而尽。
复又笑了笑,“族长这杯赠兵酒,我先干为敬。”
殿下:不是说好了,不欺负人吗?
注1:晋楚城濮之战中,栾枝施展“曳柴扬尘”一计。——选自《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注2:敌逆水而来,迎战于水内。——出自《太白阴经·作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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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4章 第五七四章 远定西川(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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