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3章 第六|四二章 三千尘甲(35)

当时正值启征后不久,大军还未开拔至九龙道,半途中哥哥应是从哪个信任之人的口中得到了确切消息——此战,敌军就是冲着焉、徐两族的家传至宝来的。毕竟兵胚流传至北鹘后,早已得玄封皇帝首肯,在北国大举造铸,消息流出个一星半点并不奇怪。于是他才临时决意,让焉同和徐明阳火速离征,与族人汇合后,带领他们西迁避祸。同时,他还致信立州,请陈寿平的家将前往接应。可最终,事情并未按照哥哥预想中的方向发展……

——那就必然是其中的某个环节,出了纰漏。

二爷用指尖轻敲着膝盖,盘算着,“如此看来,哥哥该是一共遣出过两封密信——一封‘西迁信’送至焉、徐两族,请族人即刻启程避祸;另一封‘接应信’,同时送至立州军府,请陈家人遣兵护行。然而这两封信,该是在途中被人截了。”

焉同露出赞许的笑意,“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那封‘接应信’确实是在途中被人截了,至于是在途中什么地方被截的,何人截的,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封‘接应信’根本就没有送至立州军府,而是转到了恒城,陈维真的手里,所以我和你十哥在洛阳亭遇怪军火阵突袭时,才会是陈维真赶来解的围;而另一封‘西迁信’,则是在送到族中后,在家中被人藏下的,并没有告知两族族长。”

“家中?”二爷皱起眉,“所以族中确有叛徒。”

每每想及此处,焉同总是无力感顿生。那段不怎么光鲜的过往已然成为百年族卷中最难以启齿的一笔,他痛恨又像在惋惜,指骨缩张不定,不自觉攥皱了衣摆。

“九哥……都过去了。”二爷握住他发颤的手背,让温热能够穿透彼此的掌心,“街头巷尾的拨谈中有春红柳绿,亦有水覆蛰惊,你就当我是穿街走巷时偶然驻足的观客,不要将我至于这场百年祸中。”

二爷洞察着他点滴的动作,即便那双眼睛已不能传递情绪,可他能观心。

“九哥的心始终是通彻的,深若徒水,明如天澜,从没有脏过。”

焉同嗓音发颤,“小二这样说,更是让九哥无地自容。始自我焉、徐两族的祸端,累及二十万族军埋骨,饮血夹虐世北疆十数载,多少无辜的人呐……而你生来秀骨,却历尽殇茫,理应恨我刻骨,却还肯将自己置身事外,驻足人海,听一场祸起萧墙的旧事,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让人心疼呢?”

“或许是因为……”

二爷歪着头,盯着灼灼燃烧的篝火,笑了一下,“或许是因为我已习惯于朝前看了。盛世的灯火很亮,不远,我好像有一点能看见它了。”

“……”焉同的身体蓦地一颤,似是被身前的火温无端烫了一下。

“行路至此,没有什么祸端是不能与弟弟明说的,九哥的故事里都是故人,我想好好见一见。”

他的嗓音若雨后温虹,和他抚慰人心时惯用的笑容一样暖。

他二人分明是雨霁天青后的两朵游云,览明川净海,经乱世纷纭,陷进过最脏浊的深淖,攀爬过插满棘刀的污山,又挣扎着扎舟摆桨,穿行于颠荡的暗潮中,好不容易再相逢,幸好仍是少时心骨——心无顽垢,身不染尘。

焉同浅浅叹了口气,终于卸下心里的包袱,徐徐道,“还记得方才我跟你说,早年因为出世还是避世的分歧,族中曾分成两派,我焉氏养的多是些内向孤僻的巧尺生,一心扑在兵尺的绘样上,无心市侩,更不关心朝野军堂的纷争,安于避世,大多是‘守旧派’;你十哥家则不然,徐家养活着几百名挂着‘金铸’的记名铁匠,成日里守着火炉子打铁,赚的是力气钱,光是每日的粮肉消耗就比我族要多。为了寻觅销路,务须广结兵源,但因祖训明令禁止,便只好长年与西沙那边的猎户做交易,是以收益微薄。久而久之,难免有人心生不平——这其中领头最急进的一个,就是徐应乾。”

二爷依稀记得此人,“我记得他是十哥的堂兄。”

“也是我长姐的夫君。”焉同道,“避世的那些年里,焉、徐两族比邻而居,云山深处,只隔着一条数十步宽的涫河,河水是自雪山山巅流下的热泉,我与你十哥自出襁褓后就玩在一起,从没分开过,像我俩这样亲密无间的,还有我的长姐焉芷和你十哥的堂兄,徐应乾。泽济十二年,两族联姻,我阿姐正式嫁入徐家,隔年为徐应乾生下一个儿子,以族河命名,叫‘阿涫’。”

徐阿涫出生那年,旬月无雨,族河干涸,徐家以为不祥,于是遍寻趋吉避凶的雪山山巫前去做法事,启坛四十九日,直到阿涫出生那刻,天降雨,族河清,否极泰来。然而,这个孱弱的软婴却好似被那一场拯救荒年的大雨冲走了好运,还未足月就被诊断为五迟之症,两岁时尚不能言,三岁不能行卧,大夫们说他先天胎禀不足,是因产程太久,气弱所致,都言自己医术不济,无法将其治愈,若不尽快找到良医在幼年时挽救,这病恐怕要伴随孩子一生。

从那刻起,焉同印象中那个恣意烂漫的阿姐就好似变了一个人,成日里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自责于孕时没有好好护胎,成日以泪洗面。徐应乾见爱妻自殇哀毁,更是无力,只能不断地问询名医,企盼能医好独子的病。然而附近乡野的大夫皆无能为力,都说五迟是先天之疾,非得是当世的儿科大医,配以祖传方药,或能转圜。奈何两族隐居之地比邻西沙,一出雪山的范围,赤地千里无人烟,最近的闹集也有百里之远,别说有名号的大医家了,就连沙鼠都鲜少出没。

偶然一日,徐应乾从过往商客的口中获知,西沙那边有专治此疾的儿医,或可去寻。当时徐闵还在世,徐应乾立刻恳请祖父,希望能允他前往西沙寻医,然而多次请求皆被徐闵拒绝,只因祖训是一道万仞高的山墙,就挡在每一个族人的身前,没人敢僭越——“凡焉、徐两族后人,终身不许私出邦畿,尤嫡传后人。”

当时,徐应乾是年轻一辈中徐闵最看好的掌舵人选,更是已将“冶铁术”的半卷精髓传授了他,族中半数以上往来各地的兵供都已交予他管。又因冶铁术配比的关窍务须口传身授,是以绝不会同意他私出族界,前往外邦寻医,怕就怕那些外族兵府当他是徐氏的“活宝书”,万一挟制了他,再以重刑相逼,冶铁术的配比秘辛或许就保不住了。

徐应乾劝求无果,虽满心愤懑,却也不敢违逆。

其实徐闵也并非不疼自己的重孙,相反,他也曾遣人向东都寻医,奈何京师距此万里之遥,徐闵又离朝多年,曾经说得上话的朝中挚友死的死,散的散,如今还有谁记得他这把老骨头曾也是开国肱骨?一个怀揣着至宝却不愿出世的山谷臣,轻如鸿羽,对于当今那些炙手可热的朝臣来说,是没有任何分量的。

就这样,阿涫的病一拖就是三年,甚至每况愈下,妻子更是忧病加剧,与丈夫貌合神离。族规若悬河不能僭越,京医又如蜃楼无法触摸,他左右两难。

因此,长年处于崩溃边缘的徐应乾慢慢变得失控、偏执。

雪山下这座束缚着两族血脉的山笼,曾经在徐应乾眼中有多么令他神往,如今就有多么令他憎恶。每一朵飘落头顶的雪片都变成了妻子怀抱小儿恸哭时,砸在褥上的泪渍,每一条汇入族河的山溪都是捆紧病儿手足的索魂绫,不让他痛快死,也不许他康健的活。如今就连向东求医那么一丁点希冀的烛火,都因为徐氏离京多年人走茶凉,而被彻底掐灭了。

终于,命中这场鹅毛雪,压弯了徐应乾宁折不屈的背脊,同时浇灭了他身为掌舵人候选该有的克制和冷静。

于是,多年来受族中个别“崇新派”急进观念的影响,徐应乾开始暗施举措,企图反抗压在族人肩上的那座“万仞山”。那之后,他背着族中长辈,开始以掌舵后继人的身份,通过恒关河一带的马商私下接触西沙沙匪,试图改变徐氏战铁长久以来边缘化的销路,将他们打造出的铁械从猎户手中杀猪宰牛的矛刀,正式转为杀人越货的利刃,哪怕暂时不结交外邦军府,也要先在绿林中重新立威。

然而徐应乾并不知道,他所开拓的这条新销路其实是西沙一带最残忍张狂的一脉沙匪,野心勃勃,无恶不作——不久后,在一场各路沙匪聚集血拼的立威战中,使用徐氏铁兵的这路沙匪一战成名,成功收拢各路匪寨后,他们沿恒关河筑起竭水长垄,严控水源,不准百姓无偿汲水,甚至四处作践妇孺,虐杀不辜。

徐应乾得知后,立刻找到那路沙匪头子,威逼其要将所有已售出的兵刃收没,并扬言要切断此后的所有兵供——

“消息走漏回族中了吗?”二爷立马问。

“没有。”焉同道,“封锁了,没有一丝风透回关内。”

“那就怪了。”二爷听着起疑,“沙匪办事可没那么谨慎,更何况是这种各路散帮云集血拼,争头山、拜交椅的勾当,缠着马彩的红封可都是挂着金喇叭的,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喜飙都能给你吹到百里远,怎么可能他恒关河匪坐上头把交椅这等大喜事,竟连一丝风都没漏进关内呢。”

焉同听他这话实在觉得别扭,皱起眉,“你这些匪帮里的黑话都打哪学来的?”

“……”二爷一愣,忽然意识到,焉同竟还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在鸿鹄的经历。

要说这些黑话,他自是熟得很,甚至有些还是早年间为了方便兄弟们在绿林中传信,从他这编出来的,没想到这些年竟还在匪林中传出了声响。他正发愁该从何讲起,好在焉同并没揪着不放。

“罢了,你的事回头再与我细说,先说正事。”焉同道,“徐应乾开辟新销路的消息还没东渡恒关河就被拦截了,根本没传进关内,更别说族中了。”

二爷立刻反应过来,“恒关河,恒城,是陈维真?”

焉同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二爷隐约觉得整件事透着古怪,琢磨道,“陈维真既然参与了此事,还和恒关河沙匪有染……他们的大当家不会姓‘恶’吧?”

“你怎么知道?”焉同诧异。

二爷了然一笑,“果然是他,我曾与那姓恶的儿子有过交集,那人诨名‘恶啬扎’,还真是冤家路窄。不过此事说来话长,反正你只需知道,恒关河匪已经被我一窝端了,如今西沙千里沙垣??,三迹清、乌弓洗、避金风,从此再无匪患。”(前情:565章)

焉同一时有些恍惚,从他温沉的嗓音中,好似听见了率统千军的气魄。

他随即心悦一笑,“看来九哥缺席的这些年,二将军做了许多好事。”

二爷垂眸,竟也有一丝不自在,“九哥怎也这样唤我。”

焉同却好似习以为然,“我听他们都这样叫你,他们可以,九哥不行吗?”

二爷仔细想了想,认真回道,“我还是喜欢听九哥叫别的。”

焉同温柔问,“那在人前,我同他们一起,私下里叫你‘小二’,好不好?”

他还是少年时哄孩子一样的语气,暖洋洋的,像是为对方披上了一张暖热心房的温毯。鬼使神差地,二爷竟应了他的话,乖乖地点了点头。

“既然小二这么聪明,那你再试着猜一猜,陈维真为什么要串通沙匪,替徐应乾封闭消息?要知道,若是徐应乾私开销路,售兵给沙匪的祸事传回族中,以徐老爷子的暴脾气,按照族规,是要清户的。”

想了想,二爷试着分析道,“据我所查,那恒关河沙匪自恶啬扎的父辈起,就同恒城军府有染,帮陈维真私底下屯粮、运兵,还开辟过那一带的运砂路,虽然明面上看是官匪互通谋利,实则这案子背后还藏有高凡的影子——”

“那应当是泽济十六年左右发生的事,距离饮血营在北鹘正式列编还早上三年多。”他又道,“彼时,正值高凡豢养在蒂连山的第一批雏军相继成年,他手里又握着姚疆遗留给他的饮血夹兵胚,本应立刻接触北鹘皇室,游说呼尔杀的,可他偏偏又多等了三年,他为什么不急?我猜,应是他手里还缺漏了什么,不得已才将列兵饮血营的时间推后。那三年里,他将目光投射到隐匿多年的徐家人身上,该是因为徐氏手中握着他想要的那一缕‘东风’。让陈维真闭锁消息,是顺水人情,正好可以将徐应乾背着族人私开销路的把柄攥进手里,不让他那么快就被徐闵开除祖籍,今后也好作为交易的筹码。可陈维真当时是不能暴露自己和沙匪有勾连的,便只能让那姓恶的出面,沙匪亟需徐氏造铸的精械制霸恒关河,而徐应乾要的是——”

——“大夫。”

两人异口同声,一个猜测,一个落定。

“果真是置换大夫。”二爷也没料到自己的一番分析竟还歪打正着,颇有些讶异,“那他要到了吗?”

“自然是要到了。”焉同道,“沙匪为他请的,还是西沙当地最有名的儿医,是徐应乾多年来一直都在寻找的人,那人专攻小儿五迟之症,说是只要能随他回族中住上两年,孩子必能治愈。于是,徐应乾妥协了。”

“料到了。”二爷点了点头,“阿涫的病是他的软肋,别说是往后所有兵供,哪怕是要他一条命,他也会同意的。可徐氏到底还拿着什么,如此引高凡觊觎?”

焉同偏过头,冷声说,“那枚兵胚的详细绘样和铁砂配比,都在徐闵手里。”

“难怪……”二爷听明白了,“饮血夹以梅型夹桩作底,器身的每一寸都需要精尺绘量——夹托、夹桩、夹箍和夹刺,颜色各异,说明铁砂的配比和煅造火候都务求精准。高凡手中只有一枚早已成制的兵胚,缺失煅制过程的详细步骤,所以他才需要拉拢徐氏族人,想办法将饮血夹的锻造技艺全数攥进自己手里。”

“你……拆解过那枚兵胚?”焉同忽然问。

“我……没有啊。”

“那你怎么这么了解饮血夹的构造,连揳进骨头里的那朵夹箍都知道。”

二爷迟疑片刻,没有将实话告诉他,敷衍道,“我……曾在战场上见过。”

焉同“哦”了一声,似乎并没有起疑,“你说的没错,可惜焉氏是铁板一块,他们渗透不了,这才选中了徐应乾。当年我祖父绘制出兵胚的图样后,便交给徐闵锻造。出炉试炼,才知此兵凶险,不能问世。将兵胚交予姚子凤后,他二人就将图样烧毁了,可是没想到,徐闵竟还偷偷誊过一份。”

二爷无声一笑,原来如此,焉、徐两族既然在那时选择了同进退,从此苟活于夹缝,双方就得为了给自己多挣那么点“舒坦”的余位拼一拼命,所以才说人心隔肚皮,徐闵在这场三人相互制衡的隐战中,果然还是留了一手。

“可他不该多留这一手。”焉同语音即沉,一瞬间冷下来,“他不该……”

泽济十六年,徐应乾以徐氏精兵响马,暗自拓宽了徐家人偏安十数载的那条“夹缝”。然而,还没等那声刺耳的啸音东渡恒关河,就被人风丝不透地阻断了。随即,沙匪以此作为筹码,承诺绝对保密,力保徐应乾不因此祸被族谱除名,而徐应乾则以往后源源不断的兵供作注,并抵换来了他梦寐以求的西沙名医。

彼时,族中一切如常,铁匠们磨砂打铁,并不知道他们所制的刀兵已经挂上了沙匪马背,在西沙一带沾染了无数条人命。

那年盛夏,徐应乾顺利地带回了那名沙医。

却因族中命令禁止外族人踏入封垣,所以在知会过族中长辈,并得到首肯后,徐应乾便让沙医长居在了谷外,只每日让妻子带着阿涫前去问诊。

就这样,阿涫在沙医那一治就是一年,一年后,孩子的身体明显好转,开始一瘸一拐地蹒跚学步,也尝试着学记一些简单的词句,可以慢慢交流了。

“那孩子虽说先天发育迟缓,好在天资聪颖,尤其对数目敏锐,能做到过目不忘。他不喜欢吃那些苦药,跟你一样的毛病。”焉同苦笑着摇头,又道,“大夫无奈,就拿了封过红的糖果,说只要他乖乖吃药,就每回奖励他。久而久之,那孩子看见了红纸就要去抓、去咬。姐姐终于也开始笑了,我偶尔带着阿涫去河边玩,她也总会在旁边看着我们。”他回忆着这段往事,嘴角微微跟着勾起,“好多年了,我都没见她那样松弛地笑过……”

可惜好景不长,还没等阿涫彻底医治好顽疾,泽济十七年初夏,当徐应乾结束了在西沙长达两个月的一次兵供,再回到族中,就接到了祖父病危的消息。

那一年,徐闵迈入古稀,只差三日大寿。

焉辙拖着卧床多年的病躯,被族人抬着过灌河,来到了契兄的病床前。

这两位老人,于而立之年结契,古稀之年分别,一生中大半的光阴都在彼此的照拂中艰难度过。他们这一生足够精彩,曾亲身随薛广义起事,征伐南北,推翻前朝恶政;曾亲眼见新皇初立,举国同欢;曾目睹西穹一族的惨死,痛恨过薛氏暴伐一统;曾在意气风发之年为生民安泰,敢冒欺君之罪私藏戾兵,却也曾在晚年时,为山谷中那一寸安身雪,对姚氏埋骨冷眼不问。

他们是兄弟、挚友、同袍、至亲,毕生肝胆相照,却也相互猜忌。

终于在临死前,徐闵握住焉辙的手,将他这一辈子所有不痛快、不能说的秘密尽诉衷肠,也包括他年轻时背着姚、焉两人,私藏兵胚誊绘的事……

道了歉,终了悔。

——“等我死后,还请贤弟将这兵胚誊绘与我这身朽肉一并封进熔砂炉,待那打铁的锤子一落,火砂四溅,我们四人间的恩怨,也就此散了吧……”

可谁人都知道,这是他徐闵的一厢情愿。

是他油尽灯枯之际,为自己藏图的愧疚私心续点的一寸香。

——“你们焉氏才是最令外世的那些人觊觎的,就像那条族河,焉氏始终是源头,而我们徐家人,是水脉……我们能将你们绘制的兵械带到四方去,可也正是因为这个,徐氏中不老实的人多。焉同是个好孩子,可以将焉氏族脉发扬光大,应乾……应乾怕是要出事啊……你们……你们……”

可还没等徐闵将后半句话说完,他就陷入了弥留。

不久,撒手人寰。

族中人遵从徐闵的遗愿,将他的尸体和那张兵胚绘样一起放进炼铁的熔砂炉,沿灌河两岸点灯七日,以告亡灵。

头七点火,砂温起,红骨吞。

徐闵一生制铁,死后都要化为灰烬,与他最爱的铁砂生死依伴。

灵堂下跪满了徐氏后人,呜啼盖过了迸溅砂砾的火声,人群中挤跪着一个弱小的身影,被他母亲按住后脑勺,懵懂无知地匍匐叩首。可谁也没发现,他十指的指甲里腻着黑色铁砂,眼角还蹭上一点红墨,就像是哭肿了双眼,留下的水痕。

“那孩子是阿涫。”二爷疑心又起,“他指甲里残留的是什么?”

焉同长叹一声,终于说到了关窍——“是铁砂。”

“为什么会有铁砂?”

焉同的嗓音已近乎麻木,“点尸前,他爬进过熔炉。”

二爷倒吸一口冷气,浑身被刺透了骨一般,竟好似猜到了原因,“所以是阿涫……他爬进熔砂炉里,盗走了那张兵胚誊绘……为什么?”

——“因为那张誊绘的纸用的是红封。”

焉同使尽全身力气,才终于说出了这刺骨的真相,“就跟他平日里吃过的奶糖纸是一个色,有人在点炉前提示他,那炉子下面的小洞里有他最喜欢的奶糖,但得尽快些,因为火一烧,奶糖就化了……”

发育五迟的孩子最看不得自己喜爱的东西在眼前毁灭,他脑子里还没长出变通的那根筋,不知道人心险恶,更不清楚熔砂炉底部那个只容得下一个五岁孩童身躯的小泥洞,全族里只有他爬得进去……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最喜欢的奶糖若不在点火前拿出来,就该化了。

化了,就不能吃了……

那张“红色糖纸”上的绘样若孽海终掀荡起的一卷涟漪,看似波澜不惊,却是往后数十年间颠覆南北战局的起手刀,是一切战厄的开端,是让千千万黎民家破人亡的祸首,让所有离人生不如死,死不敢生……

却是那小小孩童深深刻进脑子里,如奶糖般甜腻快活的唯一憧憬。

“那个被徐应乾从西沙请回的儿医……”二爷顿了一下,“他是高凡的人。”

“还不止呢。”

此刻,焉同的身影就好似一片在风中摇曳的红叶,秋红落地,染却白霜。

他又仿佛只是一团漂游红尘的鬼影,人微言轻,无根无萍。

“所有的一切皆非偶然。”

他忽然轻喘着,压抑满心愤怒,语速逐渐加快——

“从泽济十三年夏末,我阿姐难产时发出的第一声惨叫开始,从族中请来启坛的雪山山巫点燃那一缕为求祥瑞,燃烧了整整四十九日的祈雨香开始,从他们将能致产妇生产时脱力的慢性毒药掺进香泥的那一刻开始,‘被迫’患上五迟之症的徐阿涫就成了那人指尖拨弄玄机的‘胜天半子’——五岁的阿涫无意间被人授意,主动爬进熔砂炉,盗出‘红色糖纸’的这盘棋,就算先天成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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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3章 第六|四二章 三千尘甲(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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