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每下一场,关外的风就要凉上一分。
天色渐晚,饷午的那场雨刚收了势,冰冷的水汽又开始笼罩在这条似乎永远走不尽的官道上。
啪。
第一个雨点打落路边枝头上的残叶。
一瞬间暴雨又至。
姬玉笙抬手擦眼睛,手心和缰绳分开之际,发出撕裂的声音,低头一看,果然早已血肉模糊。
她重新握住缰绳,惨白的唇干破了皮,了无生色,从手心渗出的血珠被雨水打散,扬入尘土里。
不知已过了多久。不知这条路有没有尽头。不知马儿还能否再跑了。
但只要她还在马背上,还能感受到伤口发痛,就还有活下去的可能,她就绝不能放弃自己!
暴雨冲刷视线,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场混天黑日的大火。
两年来一起出生入死的杨三,在饭菜里下了毒,用一把火,几乎烧死了镖队所有人。
姬玉笙刚进镖局之时,是杨三带她熟悉的各项事务,从水路到陆路,事无巨细,算是她半个师父。平日里的杨三和颜悦色,只是一个和善普通的中年男子。
伴随着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杨三一个个补刀没被火烧死的人,若不是被鲜血浸染,那张朴实的脸依旧和往日无甚两样。
最后他拖着刀走到姬玉笙面前,盯着她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犹豫了一会,最终收回了刀。
“这般天资,不应早早断送在此。来日江湖再见,记住,你欠我的。”
杨三收回刀,又拾了众人的行囊丢进火里。火苗蹭地一下冒高许多,热气滚烫,直冲云霄。
杨三走后没多久,天就开始下雨。
姬玉笙跪在原地,呆滞地看着大火中央那些被砍下的脑袋。
它们被堆成了小山。脸和脸贴在了一起。头颅与头颅叠在了一起。红的白的分不清是谁的血谁的脑/浆。
同时,那一双双空空洞洞的眼睛也在齐刷刷地看着她。
最左边那个眼球掉出眼眶的,是队里的老幺,才十六岁,去年为帮父亲还债进的镖局,其父赌债至今未还清。
烈火越烧越旺,雨水落在脸上时,竟是温热的。
仿佛落在脸上的不是雨水,而是那些被火炙烤着的血和脑浆。
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姬玉笙扶着长刀一阵干呕。
稍稍缓和后,她无暇庆幸劫后余生,脑子里只剩无路可去四个字。
不能回镖局了。来时他们都签了死契,此趟镖极为隐秘,一旦失窃,意味着其中的秘密昭告天下,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从金陵还未到长安,一路上历经盗匪无数,不料最终却哉在自己人手里。
两年前,是金陵镖局给了她口饭吃。于是这两年,她出生入死,起早贪黑,终做了这趟镖的镖头。本来,镖局答应这趟镖之后就给她一笔可观的分成,她本打算到时给自己在郊外置一处小小的房产,至少可以做个有家可归的良民。日子刚有了一点盼头,就被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
今后该何去何从。去做长工杂役,还是入山为寇?
一切仿佛都在缓缓崩塌,下沉。
如被掷于井底,低头四面囹圄,举头火烧月亮,无处可逃。
恍惚间,似乎有人在轻轻拽她的衣角。
是半个身子都被烧焦的老赵,拖着身子爬过来挣扎着要和她说什么。
“玉笙,劳烦你……带予……小女。”老赵嘴唇翕动,发不出连贯的音节,即将枯死的眼里颤涌出最后的泪水。
姬玉笙顺着他的目光,摘下了他常年挂在脖子上的香囊。
香囊做工粗糙,似是小儿之作,里面是一锭金元宝,和一封折叠的书信。
姬玉笙想起来这趟镖启程之时,老赵就总念叨着自己的女儿要过生辰了。他年近半百,老来得女,时常惋惜自己还未曾陪女儿过一个完整的生辰,一路上总是催着要大家脚步快些。早日到长安,他就能早日见到他的女儿。
姬玉笙鼻子一酸,点了点头。老赵攥着她的衣袖,到最后也没有松开。
视线又重新回到眼前这片雨里。
姬玉笙抹了把脸,看见前面漆黑的雨里隐约有灯火。迎风飘着的好像是一面酒旗。
那双阴骘的眼里稍稍亮了一下。
“好马儿,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快到了。”姬玉笙俯下身子,贴着马首轻语。
“客官,住店还是打尖儿?”店小二问。
这是数日来姬玉笙听到的第一个活人的声音,把她那缕被雨打风吹的游魂带回了人间。
“住店。”姬玉笙从马上下来,一阵目眩,差点没站稳。
店小二似乎想上前搀扶,被姬玉笙拂开了。
乱世在即,关外乡野的客栈十个有五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店。一切都要小心为上。
“要上等草料。”
“好嘞客官。”
姬玉笙跟着小二到马房,看着她的马被安排妥当这才准备进店。
客栈门外贴着一张征兵的帖子,写着“建功立业不问来路,好男儿志在四方,老弱病残皆可应征。”
老弱病残皆可应征。
在这世间,男子即是老弱病残都可科考从军,建功立业,女子却不可。
三年前,外婆曾让她代不成器的表哥去参加科考,姬玉笙表面应了,实际上试卷写了自己的名字。科考结果一出来,她居然真的考上了。外婆一家却将她告到了县衙。
可笑的是,在归家之前,她曾是“轰动武林的天才”“斩心剑法的唯一传人”“天下第一剑陈问雪最得意的弟子”。自四岁上山,握剑十载,不料在一次比试中误伤了同她最要好的师妹,使其双目失明,经脉寸断,此生无缘剑法。她自请弃剑下山,从此不再握剑。
只不过彼时十四岁心灰意冷的她,并不知这山下的世间中,女子常常是没有家的。
后来,趁着一个雨夜,她又从那个“家”里逃了出来。她不停地跑,拼命地跑,就像身后有鬼影重重、野狗万条,跑出了城门,仍不敢停下,直到淋在郊外的雨里,看不到城墙,看不到人烟,从师门归家后的三年来,她第一次畅快地笑出声。
即使今后要在江湖如浮萍漂摇,刀光剑影,就算成了恶犬莽人、朝不保夕,也比待在那常年下雨、发烂发霉的江南痛快。
二十载的人生,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似乎所有重要的记忆点好像都和雨有关。
此时此刻,关外的这场雨好像又将姬玉笙带回从家里出逃的那一夜。
从十七岁到二十岁。
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
真是好幽默的人生。
她的目光从那张征兵帖上移开,拂掉发尾的雨水,握紧手中的刀,走进客栈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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