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贺州疑云(十五)

路千河在院落边缘的围堵中,瞥见一丝冷光。

他的面前,几名影卫出招凌厉、身法迅捷。

与之不相符的,是战意交融中陡然乱出的飞箭,箭头露出一抹触目惊心的红,甚是亮眼。

飞箭的重影在闯入者瞳孔中放大,瞬息之间,路千河隐约看到,有什么魔物张开大嘴,露出了其伪装背后的毒牙利齿。

“唰——”,剑刃出鞘,那抹红心嵌入了一把嶙峋的竹剑正中。

那把竹剑没有剑光,硬生生接住了淬毒的“魔牙”,从正中浮现了一道裂痕。

路千河咬牙将空鞘含在嘴里,脸上增添了一丝不耐烦。

他心道:不能再跟他们斡旋了,七叔是让我来找出口的,哪怕不能接应他,也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至少也要弄清楚这里的构造才行。

在下一波攻击来临前,他将前方一个追来的影卫踢到一旁,借着这股作用力回弹到角落的墙壁上,飞身跃上另一座高墙。

重叠迷障,高墙之外仍是陌生的院落。所有的景物像是移花接木般续上了,一如他来时的方向。

路千河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残剑”,被飞箭蚕食过的裂痕处倒真像是被某种凶兽咬了一口,留下了清晰的“齿痕”。

片刻前,路千河从“黄金屋”逃出来,尽可能的小心隐匿身形,寻找逃生的出口,果然在门口遭到了一波伏击。

七叔让路千河先走,不仅是认为他能独自处理那屋中的十四名影卫,还是为了让路千河先一步出去打探消息。

这群影卫,敢假扮身份,把他们俩引到“黄金屋”来,定是下了杀心——一开始就打算让这桩交易作废。

路千河也是刚刚反应过来,他在七叔与那领头影卫的对话中隐约猜到:和七叔做生意的背后金主的头子,应当就是贺州知州,王郁沣本人。

三年前,那位大人屈尊下来亲自与这帮匪徒接洽,连通了大周与月凉的完整黑市链路。

如此一来,贺州城的秋季集会和往年的大量走私,终于说得通了。

大周国富力强,那些挥金如土、在元京逍遥的权贵们,手肯定伸不到这遥远的西境来。

但这次不一样的是,那金主临时变了卦,连生意都不要做了,连个活口都不愿意留,直奔着快刀斩乱麻去,这其中的缘由又是哪般?

但不管怎样,对于七叔来说,他是那种白白被欺负的人吗?甭管对方是知州还是王爷,这笔账一定在七叔心中记下了。

路千河要做的,就是在七叔脱身之前赶紧弄清敌人位于何处,方便七叔下手——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路千河想起第一次见到七叔:他那时不过是个身怀原罪的奴仆,在混乱中撞上了一个不屑的目光。

只是一瞬间,这个男人骨子里的笃定和自信让他觉得,对方一定不是简单人物。

七叔敢在鱼龙混杂的边境走私,敢公开叫板贺州城背后的人物,间接说明了,他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此人以凶狠乖张出名,早期更是什么“赏金令”危险接什么,“跨境走私”、“杀人越货”等脏活儿更是不在话下,江湖人称“刀疤七”。

要不是贺州城的油水大,能够长期稳定走一条线路,七叔是断然不会隐姓埋名、收敛戾气,乖乖当那劳什子的“行脚商人”。

刀尖上滚过的人,还怕官府的威压吗?还怕谁比谁更黑吗?这种不法之徒最不怕的就是通缉,也许他早就被通缉个遍了。

况且是对方先摔的碗,他又能怎样?大不了再回流放地当土匪呗。

路千河虽然从内心并不完全认同七叔的做法,但对他来说,以他的实力,如果不能掌握比七叔手里更多的信息,未来的处境只会比七叔更危险。

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他都必须快人一步。

更何况,他也想知道,在本就魑魅魍魉横行的边境,做这“百利而无一害”黑市生意的背后的东道主,怎么突然说砸碗就砸碗了。

可惜对方根本没给他机会细品。

路千河以为自己已经走出“黄金屋”了,却没想到这“黄金屋”好似个阵法,跟逗人玩一样,处处都设了埋伏——“黄金屋”的对面是座一模一样的“黄金屋”,院墙的对面是另一座院落。

路千河越走越迷,不知不觉在这院中转了好几个来回,记不清到底看见了几个相似的建筑物,出口仍是了无踪迹。

或者说是,这个阵法自从启动的那刻起,就没打算让人逃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莽撞地从院墙边界冒进——那里不出意外,一定提前设了埋伏。而是尽量在影卫出没较少的地方稍稍潜伏,观察情况。

有了,对面那座黄金屋的门口,只守了两名影卫。

路千河选择直接跃上对面那座“黄金屋”的屋顶,观察下方的动静——看来只能从这俩人身上下手,最好是不要打草惊蛇,抓一个去隐蔽的地方单独询问。

还未等他敲定目标,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陡然袭来,连带着脚下的动作都变得紧绷起来。

路千河这才发觉,这脚踩的瓦片触感有些古怪,不是寻常的那种厚重,而是软绵绵的踩起来没有感觉,让人不由得放松警惕。

倒不如说,整个屋顶的构造都很奇怪,那些瓦片只要些许一动,就漏风似的,近乎透明得破开来,一抬脚就能窥见里面的风貌,仿佛能让人直接穿进去。

难不成这黄金屋,真是黄金做得?

他不由得好奇,观察起脚下的“风物”来。

透过那缝隙,他看见这间屋子,竟也和七叔所在的那件屋子格局相同,只是漆黑阴森,倒像是有人故意把窗户封严实了不透天光,只点了几枚惺忪的烛火。

整个房间被帷帘从四面八方卷着,乍一看又像是请君入瓮的埋伏,然而微微荡起的烛光和帷帘上若隐若现的神秘图案进行了重叠。

帷帐后面分明是静悄悄的,半分人影都没有。

他刚想换个角度去看那帷帐是否真的空无一人,便感到感到一阵寒光刺来,这目光竟然不是来自门口巡逻的影卫,而是直接透过他脚下的瓦片,从那幽暗丛生的屋子里袭来的。

与此同时,门口逡巡那两名影卫注意到上方:“谁?”

影卫被惊动,直接一发冷箭射过来。

路千河立刻猫下腰来,俯身摔在了那“软趴趴”的瓦片上,他忽然想起什么,便直接反手,在屋顶上捅了个大“窟窿”。

等到那两名影卫提剑跃上屋顶时,路千河正好从那“窟窿”处落了下去,只来得及听见影卫回荡在空气中的抽气声。

失重的片刻,从屋顶跌落的不速之客心中一惊,堪堪感到自己刚刚落下的地方,一抹天光在瞬息之间封了口——那屋顶上的“窟窿”竟然像是被什么缝合上了,屏蔽了光源和外面的一切动静。

路千河冷汗都快冒出来了,回出味来:倘若这个没有出口、戏弄人玩的迷阵本来就等着抓人,怎么可能会故意设置一个警戒少的角落?

如果是为了防止人逃出去,那他碰到的影卫人数只会越来越多才是,怎么到了这个迷路的档口,碰到的这间屋子门口只有两个影卫?

自己明明没有发出动静,又是怎么被发现的?

而且,那屋顶上的两名影卫既然已经发现了他,为什么没有直接追进来?

此刻天光渐息,屋内视线昏暗,近乎是包裹在一片黑暗里,只依靠暖黄的烛火照明。

他每经过一处帷帘,就感到屋内有一株烛火熄灭,简直像故意折磨人一般。

但他分明,没有感觉到这里有任何动静,刚刚在屋顶窥视时也没看到任何人影。

自从来了内城,路千河总有种被一股力量步步算计的感觉,而这种力量像是跟七叔对冲,怎么邪门怎么来,搅得路千河心神意乱。

路千河来不及依靠听觉和视觉,只能依靠自身下意识的判断。

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最后一片蜡烛点亮的区域,恰好落在一处未曾踏足的帷帘。

他缓步到那片区域,等待最后一片烛火熄灭——下一刻,帷帘挑起的声音乍起,蜡烛却没有熄灭,勾勒出一个摇曳的人影。

与此同时,一抹剑影从对面飞出,直冲着那影子去了。

电石火光间,路千河在帷帘的缝隙中,瞥见一双细长微眯的眼睛。

来人丝黄锦袍,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保养的极好,面目端庄雍容,除了那双邪气一般的眼睛,其余皆是世家公子的气度。

锦衣人语气温和,像开玩笑一般,对挟持自己的“不速之客”道:“我该感谢你手里拿的是个‘玩具’吗?不然我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路千河的剑意顿时蔫下去几分,生生停在对方后颈方寸。

锦衣人的神情从容不迫,倒不如说是毫不在意。这导致,明明是路千河占据主动的攻势,提前出了武器,却像是被这个人牵着走,手中的剑难以移动。

锦衣人挑眉,对路千河道:“眼睛真好看,我很少看见这种颜色。”

如此,路千河手中的剑终于动了一分。

那人的眼睛眯的更深了,温言软语道:“只要我一出声,外面的人可就全都来了。你拿什么威胁我?”

路千河根本不信他的邪,冷声道:“你就是王郁沣吗?”

锦衣人愣了一下,凝神看了路千河几眼,不由“啧”的笑出声来。

路千河被他的笑声染出一身恶寒:“你笑什么?”

锦衣人道:“我笑你,原来是个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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