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落叶飘黄。
内城中心地带，整齐的堡垒下暗藏白砖细瓦，一座简约不失古朴的府邸隐现，门口匾额方方正正挂着一个“王”字。
虫鸣愈淡，灯火愈足，远远望去，院内有人在点灯夜读。
王郁沣皱着眉，他的眉心很淡，整个人看起来很端正严肃，穿着却很朴素，身形舒朗，一副干练的中年人做派。
此刻他本应该在外城的知州府上处理公务，若不是心烦意乱，他也不会特意回内城一趟的别院图个清静。
要问为何心烦意乱？倘若继续坐在那里继续处理公务，他就是再加上足月的班也不够的。
自从那个失窃案发生后，他便每日要加班，处理那些连锁反应引起的事务。说到底，还是钱、钱、钱。
边境不管打不打仗，老百姓都更关心钱，更不要说战乱时期还有那么多人铤而走险了。
一些个体户还好，还可以寻个理由拖延。还有那些见不得光的走私贩子，本来就没理找官府赔钱，即使有理也不敢声张。但自从那次朝贡流转的官货出了岔子，一下子就全乱了套了。
发展到如今，不管是哪的人都可以在贺州城门口撒野大闹一场，连什么妖物祸乱的传言全都出来了。他即使不能全信，也要耐着性子顺着形势来处理。
但最令他头疼的，并不是这件事。他调来贺州已有三年，再过半年任期就快满了，以他的能力，若是强硬处理，这些事也都能压下来，但是此刻，一些其他的棘手事冒出了尖儿。
王郁沣起身，却见门外晃进了一个人影，身姿挺拔、疏浚清朗，好不扎眼。
这人便是程昴星。
王郁沣眉头一抬：“你来干嘛？”
他用的是你，并没有用“将军”等虚名客套。
程昴星还是那副轻佻的语调：“不是大人要找我来吗？”
见他来，王郁沣又直接坐下了：“我是准备找你，但我还没寻好理由。”
程昴星倒是丝毫没觉得自己唐突：“城中种种风波传言，要与事主本人对质，这还不算理由吗？”顿了顿，他又换了一种语气，“我忘了，王兄是那种，不找齐能让人哑口无言的证据，就绝不会出动的人。”
字句之间，不见端倪地偷偷调换了称呼。
见他如此挑明，王郁沣索性也不装了：“你还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多少事？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程昴星却将话头一转，语气轻松道：“我要是在乎名声，就不会坐上这‘昴四’将军的位置了。”
王郁沣不说话了。
这位臭名昭著的白虎营将军说是调查一批可疑人士辗转到了贺州城，他不得不亲自招待。可自从这位来了贺州，自己便没有一天消停日子。
白虎营要办什么“秘密章程”他管不了，但程昴星此人行事太过诡异，从不动用自己麾下的人，他只好借出自己的影卫并叮嘱这位谨慎行事。
恰逢贺州“开市”旺季，城中却突然出现了商人货物“失窃”的风波，正当他逡巡着要不要象征性地在外城巡逻一圈时，这位神龙不见尾的将军突然主动提出：“大人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帮你审，绝不动你的人。”
在大周做官，讲究名声与政绩，尤其是在这种即将期满调任的特殊时期，一个不慎操作就会功亏一篑。大动干戈搅起千层浪肯定不行，但如果什么行动都没有也会激起民愤，中间的度量和平衡需自己把握。
程昴星在这个时候提出，等于是无形中向他递出橄榄枝，要帮他的忙。
因为一些不可说的原因，他当时有些犹豫，但当这场风波闹得越来越大时，便由不得他犹豫了。
程昴星动用了一批不知哪儿来的黄衣人，数量不多，行事作风散漫，但是效率却极其的高，不到三天，那些闹事者嚷嚷的声音就全都消停下去了。
王郁沣心情很复杂，虽说此次并没有牵扯到贺州城内本地百姓，也没有用他的名号，用的是“巡衙司”查案的由头，但他神经再大条也不可能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程昴星表面上只是温和的请这些人去“喝茶”，背地里却征用了这些人去做别的事——这些人如果乖乖顺从还好，要是胆敢反抗，可能连自己在哪儿消失的都不知道。
直到这时，王郁沣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一开始就中了程昴星的圈套。
程昴星来到贺州城有着明确的目的，之后的种种行为都是为了架空自己，好方便自己在城中办事。
王郁沣不由得从心底诞出一丝冷笑：他以前只听过这位在流放地“雷厉风行”的“好名声”，从不知他还有这样“润物细无声”的一面。
但现在撕破脸皮还为时过早，程昴星明显是只会“办事”不会“擦屁股”的人，他要是造成了骚动，还是得王郁沣亲自去平息，不管是赔钱还是发公告。
王郁沣为了避免大动干戈假借他手是真，为了政绩打通黑市是真，他大可以结束任期后拍拍屁股走人，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多年苦心经营促成的产业链，被程昴星的“好心”毁于一旦——程昴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将手伸到那些与王郁沣背地里合作的“江湖行商”头上了。
王郁沣原以为这些多年行走江湖的“刺头”都是硬茬，怎么也能让程昴星喝一壶，让他知道自不量力吃太多会被撑死，所以先假装看不见他那些小动作。
但当他得到这些人都被程昴星在内城设局围捕时，他还是不由得心惊胆战。
程昴星究竟想要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不惜得罪自己？
他是想挟持贺州城在西境掀起祸乱吗？
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在没有收集到程昴星足够多的“罪证”前，他不能贸然将那些“黄衣人”的存在捅出去。
这些人稀松散乱，怎么看也不像有组织的别国精英间谍，暂时没办法确定他们究竟是哪方势力。
更何况，以程昴星的身份，他根本没有理由通敌叛国。
只是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王郁沣最好不要直接得罪程昴星本人——比起他这种随时可以换掉的地方官，对于大周来说，“白虎营”才是更不可或缺的存在。
只不过，机关算尽如程昴星，也有走霉运的时候。
王郁沣刚刚收到影卫来报，说程昴星新抓的一批人逃了狱，还炸了内城一块地，王郁沣一面想笑又一面纳闷，在封锁消息时，他留了个心眼，结果发现那批人里竟然有一位熟人。
“你这次又抓了什么人？闹得动静有些大了。”半晌，王郁沣终于走动，略微停顿道，“好像还牵扯到了一位故人家的小友，要不是我拦着了，要怎么跟人家交代？”
“你说的是那位司徒家的小公子吗？呵，你要没说我还真没注意到，那副窝囊打扮怎么看都不像元京出身。”程昴星闻言扬扇一笑，扇底的白虎挂坠在暗夜中溢出流光，“忘了跟你说，我都抓到他好几回了，是他自己非要装孙子混进来当什么乞丐，不知道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程昴星拿着扇子的手，从袖口处露出了几道新伤，他一拂袖，那些痕迹便被遮掩了过去，像从未发生过。
“司徒音这么聪慧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掉价的弟弟？唔，王兄你放心，他是自己从行军的队伍里偷跑出去的，回去后必不敢声张。而且就司徒音那个性子，就算她知道了自己的傻子弟弟在贺州出了事……”说到这里，他像是故意一般，咬文嚼字道，“也断然，不会来找王兄你算账的。”
王郁沣一时语结：“你……”见程昴星还是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他站起又落下，平息怒气道，“你这次出动这么多人，可是真有收获，抓住那‘妖物’了？”
程昴星依旧老神在在，说明此事只是小风波，并没有触碰他的逆鳞，已被摆平。
王郁沣现在不需要深究对方是如何摆平的，只需要履行知州的责任，赶紧让城内的风波做一个了结。
程昴星犯了一次疏忽，近期必不敢再折腾更大的动静，他便可以趁此机会咬住对方的尾巴，收回自己的一部分权力。
程昴星突然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致道：“还不确定呢，但我抓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兴许王兄你也会感兴趣。”
王郁沣显然是没懂，他也不想听懂，他巴不得程昴星办完这些破事赶紧滚：“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去信那些乱七八糟的，就算你真的抓住了造成了失窃案的源头——那个妖物，又怎样？是不是真的另说，你指望妖物给你赔钱吗？不还是得我来摆平。”
老实说，他根本不相信失窃案是妖物造成的，王郁沣阴暗地想：就算真有妖，那个妖也一定是眼前人招来的。
程昴星有些不悦：“王兄怎么变脸这么快？将那些走私的货色混入官道，压下朝贡风波的，不也是雷厉风行的知州大人吗？怎么王兄自己闷声做大事，我博个好彩头，就算是招摇了，还不允许我自己讨名声了？”
王郁沣神色更加阴沉，向四周看了一圈确定无人后，才低声道：“好啊，程将军真是愈加狂放了。”
王郁沣有些愠色，继续道：“有本事你就将这事拿到朝堂上去抖，让那些连西境的沙子都没尝过的老狐狸往我身上戳个大窟窿，用吐沫把我淹死，随便找个地方贬了埋了，再把好不容易打开的西境贸易通道全部堵死，最好再退十里地，连贺州城一块儿还回去，好衬他们励精图治精忠报国。到时候白虎营估计得又招新兵……这样你就高兴了？”
闻言，程昴星“委屈”道：“王兄明知我不会这样做。”
王郁沣叹了口气，试探道：“你真不怕，有眼睛盯着你吗？我不是要责怪你，而是私自募兵，是死罪。”
程昴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戾：“王兄觉得，我走到今天，还怕死这个字吗？”
他像是不服气，又道：“而且，我什么时候私自募兵了？我麾下本来就有万员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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