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本来字写得不错,老师傅稍一教在瓷胚上书画的技巧,他便可立刻上工。他私下练习描花,练了几天,简单的绘样、填色、印花也能做了,老板很满意。
黄本来也很惊喜,这座乡村小土窑厂里竟有大夫。
窑厂工人易磕碰扭伤,常犯咳症,夏天又容易中暑,都是附近乡亲,东家不敢亏待,聘了一位老大夫日常坐镇,闲时医房还煮些应时养生的茶汤供工人饮用。
黄本来有空便去医房附近转悠,帮忙抬茶汤桶,递送东西。老大夫看出他的意图,稍教他一些医理,黄本来至此才算摸到真正医术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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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说,在窑厂那段时间算是他这辈子最走运的日子之一。」
这家小窑厂是当地小窑里比较弱的,工钱也偏低,心思活络的伙计大多被挖走了,留下的和新招进来的全想农闲时安分做份工挣几个钱的乡民,很少黄本来这样读书多会画画的人物。工友们没觉得这个外地人占了饭碗,待他很和气。老板见他做事诚恳,不闹幺蛾子,也不提让他走的事。
黄本来吃住在窑厂,一段时间后,老板开始放心让他晚上值夜守库房。他闲时帮医房打下手,从老大夫那里借医书,趁值夜时看,不懂的待第二天请教。
如此一段时间,人结实了,攒下了钱,渐渐窥到医术门径。
他心里却总不安,他在窑厂做工,用的是之前矿上工头给的那份文牒。
文牒上的身份是某郡某县某乡的某位良民。
工友们常玩笑问他明明读了很多书为什么不考科举,祖上是不是大户人家,后来落魄了。
若老板工友和他视为师父的老大夫发现他其实是个冒牌货,真实身份为忤逆师父离开师门的贱籍游民黄本来,会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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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夫曾隐约表露愿意收黄本来当徒弟,黄本来也非常希望拜老大夫为师,却一直没开口。
有一日老大夫问他,瓷匠与医者,皆须精研,一辈子只能择其一为主业,你可有过想法?
黄本来含糊道,暂没多想,而今能糊口就行。
老大夫说,你可以多考虑考虑。老夫医术粗浅,恐怕指点不了你太多。我有位友人,在城中开医馆,可荐你去那边,一开始只能在他的药铺帮忙,不过每天看方子,辨识药材。亦学得到不少东西。”
黄本来知道,他若这时跪下,向老大夫说,我不想去别处,只想跟随您老人家,老大夫一定会答应。
但他露出欣喜之色拱手:“当真?还请先生引荐!晚辈感激涕零!”
自此失去一位恩师。
窑厂主这时已有足够的人手,黄本来请辞时他挽留了几句,说:“就知你不会做久,实不相瞒,有人选能立刻补上你,没你字写得好,凑合用啦。你的前程重要,千万别凑合!”
多给了黄本来一个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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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本来初到老大夫友人开的医馆,确实是在药铺打下手,做些给客人打帘子、捆扎药包、分拣药材之类的杂活。
在医药铺里,一只臭虫也能熏出药香。黄本来几天所见所学,便胜过之前十年。
某日,药铺刚开,黄本来在门前洒扫,不远处有人大声咳嗽了几下,啐了一口浓痰。
他没在意,那声音又连啐几口,沙哑道:“我当是个什么东西呢,原来是个想攀高枝的雀儿,以为尾巴上粘片树叶,就变个金贵鸟了。”
黄本来循声望去,见一老丐半躺在道旁。
他沉默回到店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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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黄本来走在街上,几个闲汉自斜前方与左右晃来,一人将他一撞,黄本来脚步不稳,另一人旋即大嚷一声,揪住黄本来骂他不长眼,另几人看似劝解拉架其实按住他,不让他还手。
闲汉们下手重且阴狠,黄本来蜷缩在地,模糊看见老丐在不远处晃脚。
老丐哈哈大笑:“什么东西啊?脏得我都没眼看!啧,污糟吧啦的不算东西!”
黄本来记不得自己怎么挣扎回药铺的,几个小学徒拿他好好练了一回疗伤术。
掌柜和铺子的老伙计已看出不对,馆主没说什么,便也无人多询问黄本来。
好在黄本来住在药铺后院,养伤可不必出门。
在床上躺了两天,他又到铺子帮忙,刚在店内站了一时,便见门口几个短衣打扮的男子晃来晃去,有两个晃进店内,睃看四周。
铺子的老伙计上前一步,笑盈盈拱手:“客官看诊还是抓药?”
那两人不答,哂笑两声,迈步出去。
黄本来知道自己在这里又待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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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趁夜离开,但与他住一个屋的两名小学徒那晚一直在看医书,黄本来身体没养好,精力不济,竟先睡过去了。
次日他没到铺子,一直在内院干杂活,没寻到离开的机会,却也未听到铺子有异动。
老丐和闲汉都没出现。
馆主和医馆的人待他如平常一样,他连着两三天躲在内院,没出门也没到店铺,铺子一直风平浪静。
黄本来知道不能这样躲一辈子,类似的事也不会停。
几天后,馆主有位朋友来拜会,弟子们在内宅正厅陪客,铺子里又挺忙,后院一时没人。黄本来简单收拾了一下,从后门悄悄离开医馆。
他穿过几条小街,搭了一辆车,出城后站在几条岔路处,一时愣怔,突听背后道:“要往哪呢?是觉得你师父这辈子再也管不着你了,自在往远奔。还是烂肚肠里翻出了那么一丝良心,想去杭州救师父了?”
黄本来转身,直视老丐:“我师父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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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晓得师门遭了难,立刻赶到杭州,想各种方法救师父,那些人看出他是真心敬爱师父与师门的长辈同辈,师兄算在江湖同道那里擦亮抹账,再没人滋扰欺凌他了。」
黄本来也没再用过那个良籍身份,他用回自己的文牒。
「师兄说,良籍再好使,也不是自个儿的。他之前做梦都梦到自己被老大夫、馆主、工友追问,问他到底叫什么。他一说自己的真名,那些人全不见了。他不想今后再做这样的梦。」
自己的本来面目是好是坏,都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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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本来向很多人学过医术。
「师兄未与我详说他跟谁学过医,但应该一直没真正入门拜师父。」
师兄写的信里有天南海北各种风貌故事,年少的陈久读之常羡慕,待年纪渐长,才品出背后艰辛。
「他跟着江湖游医学过方子,练针灸拿自己下手,扎到了血管,血流个不停。他说当时身边有一瓶我们当年卖的药,他留着是为提醒自己千万别犯错,一定要学真本事的,着实没办法,把小半瓶药面倒伤口上了,没想到血竟止住了。确实还是有点作用的。师父把师门配药的方子传给过他,他试着改,各种调,最后调出一种伤药,真的挺好使的……」
黄本来去各地医馆药铺打杂,因身份经历,大多被拒,在哪座城停得时间都不算长。
「师兄竟连高人老道都认得,跟道长学采药炼丹。老道没门户之见,问师兄想不想学修仙,师兄说,他俗根深种,与仙界无缘,只想学医。师兄几个养生的方子和治颈肩正骨的法子好像也是道长教的。」
黄本来待得最久的是南边的几个港城,天下万国的人士汇聚在此,琢磨做买卖,挣大钱。不太在意谁的出身来历。
一些穷苦的工人、流民,生病了看不起大夫吃不起药,大多自己硬扛。黄本来已通医术,试着去给这些人治病。
「师兄连番邦话都学了几句,他说有夷国的大夫告诉他一些治热病、呕吐、腹泻的药方,挺好用。北边的胡医有一种冻伤药膏,药效甚奇,师兄想学,可人家有秘方的,不肯轻传。」
黄本来请那胡医吃酒,送小礼物,胡医以为黄本来是断袖,爱上他了,尤其郑重地说,他有妻子,他们那里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位妻子,他非常喜欢他的妻子,不能接受黄本来的心意。
黄本来很尴尬,赶紧说,他只是想知道冻伤膏的配方。
胡商说:“哦,这是秘密。抱歉我不能透露。但我可以多送你一些,你如果有铺子,想卖这种药膏,我给你供货。我希望药膏装在你们的瓷盒里,这样显得很精致。不过盒上必须用我们的徽记,写明产自我们那里。客人们也会觉得来自异邦的特产很诱惑,想尝试,不是吗?”
黄本来没有铺子,更没钱进货,他把胡商的提议告诉了某家为他的义诊提供平价药材的药铺。
药铺老板与胡医谈了买卖,谈成后请黄本来吃了饭,送了他不少药材。
胡医也多送了黄本来一些冻伤膏。
“作为感谢,阿本,我打破誓言告诉你,药膏里有熊油。但必须是我们那里的大棕熊。一方水土养一方熊,你们这里的熊,太温和。所以,你知道配方也没用。”
黄本来谢过胡医,他知道,搭配熊油的药材才是药膏的关键。他试着用各种油脂搭配草药,先调出熊油的热性,再找常与胡商打交道的人,用各种方式查询此国人喜欢用那些药材防寒。推测药膏中的药性。
他后来配出一款冻伤药,旁人皆说好用,住到渠里村后,京城的人也常常买。黄本来在世时一直不断改进药膏的药性。
「好多大夫都说师兄行医野,一则不太看得上师兄的出身;二则,师兄的很多药方不固定,他总在改。」
于是常被诟病——野路子傻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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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有些痴性,总想帮别人,不忍心辜负旁人。他与稚娘的娘成亲,陷在那村里,起因也是在我。当时他在南边过得很好,说不定很快自己开铺,发大财。我那时正想进衙门当捕快,遇到点阻碍,练武又伤了筋骨,心情一时低落,在给师兄的信里露了出来,师兄万里迢迢赶来看我。」
黄本来选了最快的方法,先搭海船,再转陆路到达丰乐。
「师兄真是我的福星,他到后的第二天,我去衙门应试,立刻入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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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弟时隔多年相见,格外亲。
时正值春日,繁花处处,胜景无限。若黄本来立刻折返,回到南方刚好盛夏。陈久遂请师兄多住几个月,丰乐这边夏天比南方凉爽,索性过了夏天再回去,他们师兄弟可以好好聚聚说说话。
陈久在城里租了一个小院,东厢客房刚好空着,师兄住多久都行。
他甫当差,公务繁忙,白天不得闲,黄本来便自行在京城附近游玩。
「师兄一开始没打算给人看病,他说想趁机去附近的书市走走,看看有没有医书或药方。刚好我不在时房东来收租,房东害了眼病,师兄帮他配了一盒药膏,写了一个方子,让他自己抓药材煮茶饮喝。」
几天后,房东的眼疾痊愈,看东西比以前明亮了,喜得给他们减了半个月房租,又荐了自己的亲戚来看。
亲戚再推荐朋友,人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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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心中有顾虑,这边没什么人知道我的过往,但考衙门的差事,需得审履历。衙门里的大人们晓得我当年的事。他们的亲随,衙门里的同僚或也跟着知晓了。」
当年的事,他假装放下了,淡忘了,却一直不敢送别人吃的喝的,更不敢送药物。
陈老捕头刚收下他时,为了破除他的心魔,故意让他打酒买菜抓药。
后来,对亲人,他渐渐放开了,可在衙门中,面对同僚上司,仍十分谨慎。
他很怕哪一天,突然冲来一堆人,说师兄医坏了人,抓他们去衙门。
「师兄看出我的心思,打算离开。我又觉得自己不对,请师兄喝酒,向他赔罪。而今一想,还不如当了这个小人,让师兄恨上我,立刻回南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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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几县好医馆好大夫甚多。黄本来当时的医术未必能与大医馆的老大夫较量。但他本没打算在这里挂招牌行医,又想给师弟陈久结点善缘,每次看诊,几乎不收诊金,病人硬给红包,他就留个茶水费用。他在南方多给穷人看病,因此开的方子里大都是平价药材,由患者自行抓取。
他知道陈久的顾虑,只看一些头疼腿酸,针眼湿疹之类的小病。稍重点的便委婉建议对方去医馆。病人也可以随便拿方子请医馆的大夫审看。
如此却更多病人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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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临县都来请师兄看病,我当时也挺高兴,对师兄说,要么你就留在丰乐吧,你开医馆,我当捕快,咱哥俩互相照应。」
哪知道正是那一趟,让师兄遇见了宽梨花。
「我至今都不明白师兄怎就看上了稚娘的娘亲。确实是个美人,却也没到绝色勾魂的地步。师兄游遍天南海北,难道没见过美人吗?她还有疯病。师兄虽是贱籍游医,但经历跟那家几代人的污糟事比起来,简直白纸清水。」
陈久不晓得师兄遇见宽梨花,算宿世之缘,还是鬼使神差。
「她神智不清,一直在家里关着,那天却跑了出来,村里也没人拦他,她一路跑到官道上,可巧师兄去病人家诊治,正从那里经过。她跑到马车前,接我师兄的病患家子弟认得她,与我师兄知会她爹把她领了回去。宽员外听说我师兄是个大夫,请师兄帮宽姑娘看病,说宽姑娘疯了很多年,不指望立刻医治好,先试着瞧一瞧。」
陈久那阵子公务繁忙,黄本来没告知他。黄本来为了方便出行,自己租了一头骡子,隔几天便去给梨花医治。
「这么治着治着,师兄打算娶她了。」
陈久得知,很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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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打算在这里娶妻,他肯定是高兴的。陈老捕头只有陈久一个徒弟,师兄若在本县安家,从此他们就是门挨着门的亲兄弟了,互相照应,多么和美。
陈久一直盼着师兄娶一位聪慧爽利能当家掌事的女子。师兄心肠太软,对钱财也不怎么精打细算,在县里给人看病这段时日,附近药铺都因为师兄开的方子赚了不少钱,师兄自己反倒没赚多少,一见别人有难处就不收诊金了。需得有一位贤内助帮他掌掌家,管管账,将来开医馆更撑得起来。
岂料,师兄告诉他未来的嫂嫂神智不清,陈久顿觉得师兄爱救人的毛病又犯了,错把怜悯当心动,见宽姑娘一辈子难嫁人太可怜,一上头便打算舍身渡之。
陈久再一打听未来嫂嫂的娘家,简直晴天霹雳。
「宽家出过太多事,大人可查旧档,我不再赘述。我当时心想,宽姑娘的爹该不会在给我师兄下套吧,让师兄一个未成亲的男子一次次去他家给姑娘看病,孤男寡女,传出点什么谁说得清,必须得娶了她。她家上几辈人也干过类似的事,算是祖传技艺。而且她家门户再破落,亦比我师兄的贱籍身份高出太多,我师兄若不从,闹上衙门,肯定是师兄没理。」
陈久问师兄,是不是姓宽的捏出什么要挟你了?放心,有我帮你顶着,我师父在衙门多年有情面,你赶紧回南边去,宽家不能拿你怎么样。
「师兄却说,他真的喜欢上了宽姑娘。」
陈久也是真懵了,他问师兄,一个神智不清的女子,你喜欢她什么呢?
「师兄说,他第一眼看到宽姑娘,就觉得她好像山里的仙灵一样。师兄之前也曾与几位女子有过情缘,在一起时,彼此间却不免有很多思量计算。」
思当下,钱财是否够安家过活;计将来,衣食住行,育女养儿。
思之计之,两人便渐渐讲的全是这些事了,起初的情愫消散,更生出诸多烦忧。
他们不是一世不愁吃穿的人,得辛勤劳作,才能生活。
于是女子不免想,黄本来此前一直漂泊不定,是否可靠,足以托付终身?即便她不计较,亦希望孩子过得好些,不至于生下来就吃苦。
黄本来更不禁忐忑,他尚且碌碌,又是贱籍,独自当个游医倒也罢了,若要成家,便得立一份稳妥事业,他能否立得住业,撑得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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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或觉得如此想**利,但我能明白师兄所说。我而今仍有时会做梦,觉得正睡在马车板上,天一亮就要去干活。小时候总听师伯师叔讲,我们这样的人,跟巷子里的野猫一样,自己挣一条活路,哪天没了,没谁可惜心疼,或还有人觉得世间更清净了。后来我算走了大运,吃上了衙门饭,可早年的经历已刻在骨子里,肯定不想儿孙跟我小时候一样。」
黄本来说,梨花完全不会考虑这些。
她无知无虑,单纯烂漫。喜欢你,就是喜欢了,不是因为这,也不会顾虑那。不掩饰,不隐藏,喜怒哀乐都很直接,没有曲曲折折的心思需揣测破解,也不必整弯弯绕绕博她欢心。她如同山林间的花草化成了人形,与她在一起只感觉到简单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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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师兄不是感到了简单与平静,是被那美貌的傻姑娘迷晕了头,落进她爹布置好的陷阱。」
陈久没想到师兄漂泊江湖几十年,会喝下这碗**汤。
「我当时也是急了,什么话都讲。」
他问师兄,谁成家不得考虑柴米油盐。神智不清当然不操心,只等着旁人端吃喂喝。难道她的吃穿用度是天上掉下来的?只是全由养她的人愁罢了。
师兄觉得想与你一同扛事支持家的女子计较多,这个要你侍候一辈子的傻姑娘单纯脱俗?
或师兄以为她家有田亩大宅子,你娶她可无忧无虑受用一世?
师兄你醒醒吧,好事哪能轮到过路人。那户人家是远近闻名的烂泥潭,整个家业即是从同村大户那里骗来的,破宅子里出过多条人命,连那姑娘也疯得不明不白。你只想想世上哪个寻常的爹,亲闺女被人害疯了不想报官报仇抓住害闺女的人,只把闺女锁在院子里?你琢磨琢磨这里面有多少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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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搜出那家几辈人的事摊给师兄看,有意把话往重了讲,连宽姑娘的母亲是疯子,她自己也疯,说不定生的孩子也是疯子都说了。」
他想拼着师兄恨他一世也罢,最好把师兄气走,赶紧回南边,离远了自能清醒。师兄人这么好,日后肯定会遇到一个好姑娘。
「我这破嘴早早地咒了稚娘,激得师兄跟我打了一架。」
他最后竟对师兄说,姓宽的说不定也背着人命,旁人都谣传他把害他闺女的人杀了埋在院子里,所以那院子闹鬼他也不搬家,我在衙门做事可不敢与这种人扯上关系,你要是娶宽姑娘今后咱们只能各走各路。
「师兄听了之后站着不动,看着我好长时间,我知道我错大了,话说太过头了,」
但他当时也跟鬼使着一样,梗着脖子瞪师兄。
「师兄一句话没说,转身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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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久想追出去,又觉得,师兄没拿行李,租的骡子还在,大约只是到别处走走。
等气消了,这事过去,他再好好跟师兄解释。
陈久在家憋了两天没出门,师兄一直没回来。
他必须去衙门了,离开前给骡子的食槽里加了满满的草料豆饼和胡萝卜。
当晚回家,院中空荡寂静。骡子没了,师兄的行李也没了。
屋内院中打扫得干干净净,唯有食槽里还剩了两根胡萝卜和不少草料。
陈久奔到租骡子的驿馆,骡子已在驿馆的厩里吃草。驿馆的人说,黄神医搭驿馆的车出城了。
陈久问,是出了南城门,往沐天郡码头方向去?
驿馆的人说,不是,从北门出,去顺安那边。
陈久的心一沉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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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还是娶了宽姑娘,我们也好多年没说过话。」
陈久登门拜访,师兄避而不见。
师兄成亲,稚娘出生,陈久送去贺礼,全被原封退回。
「师兄成亲后过得挺和美,听说他跟师嫂一直很恩爱,他岳丈人也厚道,竟是我以小人之心错揣测了人家。如此,我更没脸去探望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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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久所述黄本来婚后的经历与张屏几人探访到的一致。
黄本来名义上算是入赘宽家,由贱籍变成良籍,有了行医开馆的资格,遂把那所宅子改成了医馆。
梨花成亲之前,宽俭的身体就不太好了,他有肺疾,总咳血,很少出门,宅子加盖改建成医馆多是他做主。
“梨花爹特别满意他女婿,说是老天慈悲赏赐给他家的,行医救人积大德,盼望从女婿这代起行善,把上几辈人的恩恩怨怨全化解了。唉……”
“按理说梨花生的孩子应该姓宽,梨花爹让孩子姓黄,说这个姓更好。”
黄稚娘降生后不久,宽俭便离世了。
过了几年,梨花也香消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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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俭和梨花过早离世,给黄郎中的医馆造成了一些影响。有些人质疑黄郎中的医术,连老婆和岳父都治不好,真算神医么?
挺多人给黄郎中说亲,他皆回绝。
亦有敦厚乡贤如当年劝说宽俭一样,劝黄郎中,卖掉这里的房屋产业,搬到县城或别处开医馆。黄郎中也婉拒。
“据说梨花爹离世前让黄郎中一定在本村多积德。”
“黄郎中是位赤诚君子,答应了他岳父留下来,便守在此村,绝不违誓。”
“唉,还不如那时搬了。搬了,兴许不会有日后这些事……大人们恕罪,草民只是随口一说,绝无替罪妇开脱之意。”
“黄郎中是有些犟,跟他岳父一样,娶妻也一辈子只娶一位。痴情人。”
“梨花与她娘亲,命苦又有福,这样的男子当真少见,我老太婆活了一大把岁数,只见过两位,全让她们母女遇上了。”
桂淳问:“听闻黄郎中在世时,有几位寡妇经常出入医馆,帮忙照料已发疯的罪妇,可是倾慕于黄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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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对此问题反应不一,男子或正色或笑,女子多显得有些不自在。张屏三人收罗到的答案很含糊。
的确常有妇人出入黄郎中的医馆。寡妇也有。
黄郎中的医馆每天人都不少,挺多村民过去帮忙。
揣着某些心思的妇人肯定有,待发现黄郎中真是正人君子,也完全没有续弦之意,就不去了。
有的帮忙照顾过稚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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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问:“是否有一位夫家姓徐的妇人,右脸颊颧骨处有颗痣,与她侄儿徐某一同在黄郎中的医馆帮过忙。”
岁数大些的村民答曰记得这妇人。
“她不是我们村的,是坝桥村的,确实是个寡妇,相公死得早,没儿女,一直没改嫁。她跟她嫂嫂一道来陪她侄儿的。”
“她侄儿想学医,拜黄郎中当师父。黄郎中不收徒弟,让那孩子先在医馆打下手,也算教他,包吃住,还给工钱。那时挺多年轻人过来学,一般待一段时间,要么觉得难不学了,要么奔城里大医馆拜师父去了。”
“那娃有些毛躁,迷迷瞪瞪的。叫什么来着,小翩。说是他小时候挺俊俏,家里长辈说这娃是翩翩美少年,起名叫小翩。”
寡妇娘家姓什么,村民皆说不记得了。当时都喊她小徐娘子或小翩婶。
徐寡妇的嫂嫂就是大徐娘子小翩娘。
据村民们回忆,小翩娘长得高挑富态,颇有福相。
徐家也是跟在南边过来的养鸭户后面混的,挺有钱。小翩那孩子娇惯,不学农活,先要读书,实在念不下去,又想学医,家里全由着他。
到黄郎中那边打下手的外来人士一般住在医馆前院的厢房里,好几个人住一间。徐小翩吃不了那份苦,家里给他在村里租了一处房子,小翩娘和小翩婶陪着他一同住,照顾他。
.
张屏三人对比之前卓西德的供词,蔡家起火的当晚,有三个寡妇跟着卓西德贺庆佑一同寻找失踪的黄稚娘。一位右脸颧骨有痣,确定是徐寡妇小翩婶。另一位略高胖些,或许是小翩娘?
但小翩娘不是寡妇,可能因为她一直在村里照顾儿子,医馆里其他打下手的年轻人也把她当成了寡妇。
还有一位妇人,卓西德只描述其嗓门大,举止豁达,行动矫健。特征模糊,桂淳、柳桐倚和张屏用各种方式询问村民,仍没问出这女子是谁。
村民们说这样的妇人太多了,可能也不是本村人云云。
三人暂将这个疑问记下,待之后寻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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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家失火之后,官差总过来,黄郎中被反复盘问,外来的年轻人大多走了,徐小翩即是其中之一。
“还是回家做买卖了吧。”
“家里的小金蛋儿,啥都不做也能受用一辈子。”
“没咋打听过别的村的事儿。不晓得大小徐娘子怎样了。”
“她家有钱,肯定不会多操心。相公没得早无儿无女不用费心,上了岁数族里过继个现成的孩子,净享清福。”
……
桂淳又一笑:“妇人闲来无事,往往喜欢念念经,烧烧香,不知小徐娘子可有信些什么?”
他仿佛不经意间随口道出这句询问,听到的村民周身气场却陡然一紧。
“这草民实不清楚。”
“小人啥也不信,没问过这些。”
“好些年前了,又不是本村的。谁知道。”
“大人恕罪,民妇没怎么跟她们说过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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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倚或张屏接着问:“黄郎中是否常去寺观参拜?”
村民们神色更警惕。
“大人明鉴,黄郎中不信什么妖魔鬼怪。”
“小人与黄郎中同在村里住这些年,没见他去过哪座庙。”
“黄郎中的岳丈,梨花爹,早年确实常去庙里。后来梨花神智不清,他就不怎么去了。”
“黄郎中的岳母和岳丈都葬在山上,离一座寺院挺近。黄郎中与他娘子还有稚娘或每年去扫墓。进不进寺院拜一拜,小人不清楚。”
“当年医馆里只有药王爷的像,还有黄郎中的岳丈岳母和他娘子梨花的牌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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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与陈久的供词亦符合。
「黄本来是否信教?」
「我师兄敬天地,尊医道,学医的时候确实跟道长学过采药制丹,但与释道玄门皆无缘。据我所知,他也不去寺观烧香。我不知道是谁引稚娘信了邪,肯定在师兄过世后。我也想查出那个人,八成是同村的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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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桂淳、柳桐倚亦询问村民。
“逆妇颇信邪祟。若非随其父同信,是谁教她信之?”
聊天至此,便要聊崩了。
大多数村民一听,立刻跪倒。
“大人,草民当真不知!”
“大人明鉴,此乃邻县的妖教,跟我们顺安县无关,更与本村无关。”
“我们村绝没人信妖邪!谁知她怎么信上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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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淳赔笑脸,柳桐倚安抚,一通含糊,力图让众村民平静。
继而再问最关键的问题——
“蔡家与本村有何渊源?”
“蔡公子为什么找黄郎中看诊?”
.
谢赋审问陈久时,这一项也是重中之重。
「黄本来曾在南方各城待过,是否与蔡大人早有交集?」
「黄本来住到渠里村后,与蔡家因何事来往?」
「蔡公子为什么找黄本来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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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稚娘因蔡公子而疯至癫狂,又怀有身孕,黄本来并不知道黄稚娘曾被乡长的儿子奸污,在他看来,稚娘的孩子就是蔡公子的。
但他与岳父宽俭一样,选择了隐忍,只把女儿关在家里,明面上未有报复之举。
他真的不恨么?
感谢各位大人阅读,敬请多多指教,周末快乐~[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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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八十九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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