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去陪侍殿下么?”
徽音指了指自己右鬓,见卫迁会意地掸掉了头上的桂花,这才甩了甩手中花冠子,浑不在意地道:“圣人既在,便不会用我。”
“殿下旧伤已是第二次崩开了,”卫迁担忧道:“这样一再复发,伤口会好得很慢。”
其实他们都不曾发现她手上滴落的鲜血,毕竟此前变故实在相当突兀,她的答案更使他们震惊不已,还是马匹嗅觉灵敏,又不懂尊卑,嗅得血气便毫不遮掩地径直去舔舐她的手指,这才叫他们发觉。
徽音取水冲洗了伤口,又拿出绢帕包裹,卫迁就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堪称粗暴的手法,为去尚医局裹伤这个提议得了徽音两个白眼。
便如此时,徽音斜他一眼,径直接口,“我知道你嫌我包得不好,”她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圣人待殿下如何,还用你来操心?”
“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教学生吧。”
卫迁的笑容便淡下去,他垂目看着自己的手中那支利箭,箭尖犹带血肉。他涩然道:“我愿教殿下射箭,却无法教她不杀人。”
徽音恨铁不成钢地眄他一眼,“怎么无法?”
“她如此视人命如草芥,直可随手杀人,但你接连阻挠在先,我连番质问在后,她却也不以为忤,”徽音讥讽道:“可见你我很有脸面了。”
她虽语带讽刺,却所言不假,卫迁默然片刻,并非赞同,而只是陈述地低声道:“马不会学人违心,更生性敏感,我知道千里,它的确性情温和,但倘若不是觉得无害,恐怕也不会主动去为殿下舔舐伤口。”
“既然如此,”徽音振振有词,“你还不赶紧得寸进尺,恃宠而骄?”
她深慕其父萧广道,又受其纵容,学得一副比他还要我行我素的性情,以世人对女孩的要求而言,几乎已称得上太有主见。可蓬莱殿已经有且仅有这样一对主仆,再来一个唯唯诺诺的奴婢虽也不是不可,却绝不会有她的这份乖张来得如鱼得水,恰到好处。
卫迁看着徽音一本正经,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是她真心道来的经验之谈。
“生也好死也好,今天殿下的答案你不也听见了?你以为自己人微言轻,可既然你做了老师,教学生杀人手段,那就当然有资格,不,有义务,你就当然有义务教她不可用这手段胡乱杀人,”她斜斜睨着卫迁,“你既然将利刃交到稚童手中,当然就要负起这份责任,告诉她该何时挥剑。”
卫迁沉默片刻,竟俯身向徽音叉手,“卫迁受教。”
徽音制止了他未尽的道谢,“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她稍仰起脸,口中哼道:“我瞧你人不错才说来给你听听。”
她复又转了转眼珠,“殿下虽有些古怪,可人也......可我在蓬莱殿待得还算开心,暂时不想换地方,”徽音忽然扭头瞪着卫迁,“所以你好好教,听见没有?”
卫迁失笑,忽觉此前那些瞻前顾后的纷乱思绪一扫而空。他连连点头应是,终于叫徽音扭回头去,这红袍少年闷声想了一会,到底忍不住笑道:“徽音的父亲必定是个奇伟男子。”
他虽然不曾明言,可徽音当然能听出卫迁话里对她无法无天性情的感慨,她难得的没有半点不赞同,甚至与有荣焉般地抬起下巴,“自然,我肖我父。”
卫迁笑得更厉害了,亦少见的玩笑道:“想必徽音在家中很受宠爱——谁也不会怕。”
徽音本想说,我阿娘叫妙音,阿姐叫嗣音,我叫徽音,你自己品吧,但转念一想,自己虽不在乎,阿娘阿姐却并非如此,既然不好将名字告知别人,便说,我肖我父,阿姐肖母,我阿耶听阿娘的,你猜我听谁的?
但最终她只是就着那个抬起下颌的动作点了点头,干脆道:“自然。”
徽音侧头看向卫迁,“我谁也不怕。”
“你方才不是说谢我?”她将手中那个把玩许久的花冠子向卫迁伸去,“明日给我带几枝丹桂来吧——不是花冠子,就是丹桂,我要的是那上头的桂花。
徽音满脸嫌弃地否定了卫迁后知后觉的羞愧,她理直气壮道:“难道我第一天知道你好欺负?倘若我不高兴,还会同你客气?”
卫迁哑然失笑。
她当然隐去了许多的缘由,譬如她从前家中便植有丹桂,而那棵桂树是从河东千辛万苦搬来,乃庄妙音年少时亲手为萧广道种下,取蟾宫折桂意。
后来萧广道果然折了桂,庄妙音随他来长安春闱,又随他置宅,他们什么都没带,唯独花了大力气将这棵桂树移来,又譬如她自记事起,便年年中秋都与家人在这丹桂下赏月,惟有今年不然。
卫迁并不知晓徽音的身世,但她是如此性情,又可随口讲出那样的道理,想必本不该是个奴婢。可她既已在此处,难道背后还会有什么美好故事?他无意探听别人伤疤,因此只事无巨细地问道:“徽音拿来插瓶么?要不要我帮你剪得长些?”
徽音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她摇摇头,“不用。”
她今年独自在蓬莱殿望月,竟直等到既望才收到阿姐的信,她恼羞成怒,看也不看便将彩笺锁在匣中,可萧嗣音如何猜不到她的脾气,偏偏还要添上一条一目了然的络子,叫她连刻意忽视亦没有机会。
徽音想起匣中的那封信,想起自己索要这丹桂的用途,心中一时烦躁,竟拿出一个结了莲子的彩线络子举给卫迁看。
“你看,有人送了我这个。这络子中结莲子,千丝万缕编成,是‘思念’,‘怜子’的意思,我找你要丹桂,是想将桂花摘下来风干了做一个香包回赠,取‘贵重己身’之意,省得别人以为我不懂......”徽音将络子握在手中,煞有介事地道:“现在知道你对殿下做了什么了吧?”
她说完便停了下来,仔细地看卫迁是如何反应过来,又是如何因百口莫辩而涨红了脸,她看了好一会,方才淡淡道:“没关系,反正就算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徽音微微一笑,“殿下也不懂。”
她扭头向外走去,留卫迁自己在背后哑口无言,等他稍稍缓过脸色来回头看时,却见徽音正在不远处与两个郎官说话,其中一个低眉敛目,似是清冷,另一个怀抱锦盒,乍一看竟像极了楼兰。
“......不知殿下何时回转?”裴絮追问。
眼前这临淄长公主的侍女在见到他们时眼前一亮,旋即是一种势在必得,接着又转为疑惑与探究,且掩饰得相当不好。
这反应中的任何一种裴絮都知晓其背后缘由,但当它们接连出现,并且转换得如此之快时,他只感到一头雾水,因此习惯性地露出一个按经验来看本该很讨人喜欢的笑容。
这女孩却连眼中的疑惑与探究亦散去了,她挽起一个假笑,以一口异常标准清脆的金陵洛下音含糊其辞道:“奴亦不得而知,既是圣人相召,是否回转,几时回转,这都没有定数。”
“郎官可改日再来。”
她坏心眼发作,明知这漂亮少年就是来见长公主一面,还要看似体贴,实则使坏地补上一席话。徽音假惺惺道:“但殿下向来不见客,收到礼物亦是遣我们出面代为致谢,上次双奴姊姊来替杨娘娘送东西,殿下也没露面呢。”
她犹豫片刻,这才为难般咬一咬唇,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倘若郎官不嫌弃......可否将这礼物先给奴瞧瞧?”
当卫迁将那落后的几步赶上时,裴絮已将手中锦盒打开,盒中端端正正地摆了一只小小的金冠,金片锤揲錾刻而成的仙山与亭台围合,其上祥云萦绕,而云絮山亭之上高悬一轮满月,光润饱满,日光下竟真有淡淡的冷润光辉。
卫迁分明看见——那是一颗粉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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