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香楼踞于永宁街畔,乃长安城中商衢之一。街侧店铺林立,飞檐悬灯串串,红彤彤若展身欲翔的火龙。
当下,雨已停歇。
百香楼处城中,唯戌时开放,一时辰后,夜禁起。
王絮只剩一个时辰。
她心中隐隐生起一种预感,今日归去之后,恐有诸多事情将要发生。
或许结局非她身死,便是他人罹祸。
断不可因一时之宠,而误终身之路。
她要亲手及时止损。
前方蓦地传来一阵喧闹之声,硬生生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这百香楼,可有比南王世子新纳的那美妾还要更加动人的美人呐?牡丹花下死——”
“嘿!京城之中谁人不知我百香楼的名号?我百香楼的姑娘,绝不可能卖身与你!”
“哼!什么破百香楼,我看呐,这里的丫头都是杀人嫌犯,有男人愿意碰你们就该乐得找不着北了。”
中年男人立于门口,气得满脸通红:“怕不是打着卖艺的幌子——”
店东家站在台阶之上,年约四旬,身着深绿衣衫。
她停下了招徕顾客的举动,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诗赋、歌吟、琴弈、书画。此乃我百香楼之艺,岂是你这凡俗之人所能领略?”
“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脏了我百香楼的地儿!”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众人纷纷向那男人投去异样的目光。
近日,街头巷尾的路人将那南王暴毙案传得沸沸扬扬,可谓是有鼻子有眼。
据传闻所言,南王世子新纳了一位绝世美人为妾,谁料这竟引发了一场风波。
原来,世子此前在百香楼有个旧相好,听闻世子纳妾后,醋意大发,竟下毒毒死了南王。
这传言越传越离谱,有人说那旧相好是因爱生恨,不甘被世子抛弃,故而痛下杀手;也有人猜测她是受了他人指使,背后隐藏着更深的阴谋。
一时间,人们在茶余饭后皆议论纷纷,各种猜测纷至沓来,层出不穷。
然而真相却依旧如雾里看花,扑朔迷离。
男人猛地向前一步,作势就要往里闯,嘴里还叫嚷着:“你不让我看,我还非要看。今日我倒要瞧瞧你这百香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呵呵。”
店东家冷笑一声。
刹那间,立在门口的两个身材魁梧的守卫如猛虎扑食一般一拥而上。
却在这时,忽地有人争身而上。
那人手掌稍宽,指节纤长,那手如灵蛇般绕至男子身后,眨眼间便将其手脚反绑,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紧接着,那人身子稍稍一转,一脚踹向他的后背。
这一脚力量十足,鞋底与男人的后背接触的瞬间,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男人吃痛地“哼”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双腿一软,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我要报官!仗势欺人,店大欺客!”
男人涨红了脸,声嘶力竭地喊道。
“唰”的一声,折扇开展,陆系舟摇扇轻笑,抬起一指,指向街对面。
只见灯影重重之下,官衙林立,高大庄重。
“仗势欺人?”
陆系舟半俯下身,眼眸里是星点笑意:“谁在包庇杀人犯?你猜猜,百香楼背后之人是谁?”
男人早听说了些传言,此刻吓得抖如筛糠,陆系舟一松手,男人灰溜溜地钻进人群,引得一阵哄笑。
前方湖泊边伫立着一个伶仃的身影,
男人行色匆匆地走过去,那个身影却忽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男人脚步一顿,登时羞怒交加:“你这卖肉的小白脸,竟敢挡老子的路!”
那身影却不为所动,静静地站在那里。
剑刃“噌”地一声出鞘,寒光闪烁,直直地映出男人布满冷汗的脸。
“没杀过猪。”青年缓缓开口,音色疏冷,双指在剑锋上擦过,目光平静如水,“前几日杀人刚从牢里放出来。”
男人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眼神中多了一丝惊恐与慌乱,“你……”
“别怕。”周煜微微侧头,轻声道,“这里人太多了,我只是有话跟你说。”
周煜凝眸望向站在人群中的王絮。
她围着新绿披风,拔却冗余发钗,头上仅余一银色步摇,于月色之下泛出粼粼光晕。
她静立于一袭青衣的徐载盈身畔,二人仿若一对璧人。
周煜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水,仿佛刚才的威胁从未发生过:“世子纳的可不是美妾,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男人满心无奈,欲哭无泪:“是是是……”
他实在不知怎会碰上这么个疯子。所幸那悬在脖颈处的剑稍稍移开了几寸,男人如获大赦,脚底生烟,正要拔腿逃跑——
青年的话如悬剑,冷且危险。
“复述一遍。”
“世子……”
男人强忍着屈辱,抬眼间却见一人穿花拂柳般而来,那人身影轻盈,发丝飞扬,宛如画中走出的仙人。
来人身上淋了一身的水迹,显然是淋了一场雨,不住小口喘息,似乎是在匆忙赶路之后的气息未匀。
“欺负平民百姓算什么本事?”
崔莳也握紧了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硬生生地将剑往下挪开。
崔莳也心中陡然生出怪异之感。周煜竟如此轻易地顺着他的力道,松了手。
周煜慢条斯理道:“他亵慢你的‘挚友’。”
“什么?”
崔莳也顿时松手,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眼瞅着剑刃又贴了上来,男人咬牙切齿道:“小人,小人从未认得什么女人……除了家中老母,无甚女子与小人交往,何来‘亵慢’一说。”
周煜收回剑,挑了挑眉:“果然。”
似乎只是为了说这一句“果然”,周煜斜睨一眼那男人:“还不快滚。”
那男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人群中。
崔莳也皱眉道:“你在耍我。”
周煜说他认识王絮,且要带他去看一场好戏,地点就在百香楼。当即命人备下马车,架势要走。
崔莳也心中疑窦丛生,岂会轻信于他。
仅因他人空口几句妄言便信以为真,那自己岂不成了不仁不义之徒。
他在凉亭里待了一刻,想了许多。
若是周煜蓄意刁难王絮,将她带至百花楼。而己若不至,那王絮岂不是一人孤立无援。
周煜一个纨绔子弟。
不知王絮遭遇何种困境,或受人欺辱,或遭人算计,皆未可知。
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赶来。
由于时间紧迫,还未及回家备下车马,僮仆只得撑着伞,主仆二人就这样在雨中疾行,走了一个时辰,两人俱淋得很是狼狈。
周煜不甚在意,上下打量崔莳也:“我是不是在耍你,进去一看便知。”
崔莳也气极反笑,面眉头紧蹙,一甩衣袖,当即转身就要离开。
周煜好整以暇地看他:“你不进去,我可进去了。”
王絮一行人却早已被店东家迎了进来。
百香楼宽敞的大厅内,一人一张桌案,围了一张舞台,有一女子提起八角琉璃灯,正款款起舞。
灯壁之上,绘有斑斓图案,她裙裾舞动,明暗流转间,花鸟鱼虫从壁上跳跃而出,跃于她裙摆之上。
王絮细看了她几眼。
进屋后,徐载盈的目光多次在这舞女身上停留。
“听阿母说,几位今日英勇不凡,小女子星来特来侍奉,愿能为诸位解去些许疲惫。”
一人走来欠身行礼,腰间系着一条浅蓝色的丝带,圈住罗银线编织的团花纹粉裳。
王絮一指台上人:“这人是?”
“前几日招进来的姑娘,嫣娘,今夜是她初登场的日子。”
星来为三人各斟上一盏酒,取过一旁的琵琶,落于垫上,调试数下琴弦,随后开始弹奏。
她轻声问道:“三位贵客,可觉得舒服些了?”
星来不仅能歌善舞,还精通诗词书画,与王絮谈论起来,头头是道,见解独到。
陆系舟放下杯盏,肩膀向后收,抬起下巴。
“想不到你竟读了许多书。”
这话没点名是谁,王絮话锋一转,看向星来:“若我赎你,你可愿意?”
星来当即摇头:“谢娘子好意。”
王絮目光殷切:“‘自由’一物,最为可贵,你若愿意,从今往后,不必再学这些侍候人的物什。”
星来行了个礼:
“于我而言,荣华富贵不过南柯一梦,我心归处,即是自由,往后我或许寻个良人嫁了,或许在百香楼做教习师傅。”
继而,她又微微垂眸,轻声说道:“可当下,我心所向,就是这平静的生活,为人奴婢也好,星来不愿离去。”
“夫人,你这身份适应的挺快的。”
陆系舟漫不经心地抬眸,屈起指节,徐徐地一下一下轻敲木案: “这么快就学会对她人指手画脚了。”
王絮端起酒盏,饮了一大口,杯盏空了,又斟满,颊上染上一层微醺的红。
“不要贪杯。”
这道音色有些幽徐,像是夹着冰茬的水在溪边淙淙流过。
叩响木案的“哒哒”声停了瞬。
陆系舟移眸至徐载盈一侧,晒笑:“你也爱指手画脚?”
徐载盈鸦青长睫下眸中淌过些许涟漪,被遮在阴影里,像是深海的鱼,一眨眼,就游得远远的。
王絮执酒盏的手微颤,敞开的披风下,露出上衫,胸襟处真丝织的锦缎勾线松垮,里衬暗红未消。
血迹已非初时的鲜红,转而暗沉,似经时光夺去部分生机,呈近乎干涸的褐色。
像一把淌血的刀锋,剜着他的心。
胸襟在颈部的下缘,大略于锁骨之位。
尖刃瞬间便可切入肌肤,殷红的鲜血会如决堤之水般喷涌而出。
此后,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细微举动,皆会加剧伤口疼痛与出血之状。
人的生命,真如风中残烛,脆弱易逝。
当时,他一剑刺向她,要是没及时松手,她会死,会死得很疼,很痛苦。
王絮素擅伪饰。
她的柔弱、悲戚和令人怒其不争的愚钝,皆恰到好处,令人心生怜意。
有时,徐载盈亦不禁疑之,究竟王絮是真步步为营而算计他?还是这都是他的错觉?
在王絮眼中,他才是个从天而降的恶人吧?
他自我中心的“善意”,忽视她意愿的强加,他自诩尊重于人,实则骨子里仍带着高人一等的姿态。
想来想去,徐载盈觉得,她大抵是厌他的。
幸好,这一切,就快结束了。
徐载盈be like :
最开始:你欠我的这辈子还不清。
刮了个皮外伤:两不相欠。
现在:她什么都没做错 是我在无事生非 是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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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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