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岐一路随他们回到村上,大有不准备走的意思。
“我千里迢迢来投奔你,总不会连个住处都不给我找吧?”
薛阮将他挡在院门外,扬头示意他去隔壁。
“去找他。”
“我去找他只怕还是要睡大街,之前因为我始终不肯透露你的行踪,已经把他惹恼了,我可不去自讨没趣。”
这话确有几分可信,薛阮犹豫的功夫,方凌上前将他拉进院里。
“竹岐公子就跟我住吧,只是屋子简陋,不知你住得惯不。”
“还是小方凌懂事,放心,本公子住得惯。”
两人进院直接去了西屋。
薛阮默默摇了摇头,自去房中找了套被褥送过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竹岐咋舌的声音。
“你们……你们这两年就这么过的?”
他用脚蹭了蹭地面:“这甚至还是土面,连块砖都没有。”
方凌接过薛阮递过去的被褥,在土炕的另一侧一边给他铺置床铺,一边笑着冲薛阮使了使眼色。
薛阮看了眼竹岐月白色的缎面长靴,冷冷回他:“没人求你住下,嫌破可以走。”
自薛阮认识竹岐,他就总是一身白衣,玉冠束发,谁人看了都是翩翩风流贵公子,担福享乐才是他的常态。
但她并不知道,在他七岁时他的母亲病逝父亲另娶,他被继母逼到孑身离家。
住破庙,吃野菜,做乞丐,为了活下去,他曾什么都做过。
后来,人牙子将他卖到花楼,他学着如何曲意逢迎,服软讨好,却还是在那位满面油光的官爷将手伸向他的下腹时,用花瓶砸烂了那人的脑袋。
他十几岁就将人世间的苦都吃尽了,故而才能在被燕君尧救回来时,发了狠的练功,逼自己强大,强大到他可以将那些可能伸出的恶欲之手狠狠折断。
所以,他的天追阁从来不做榻上的买卖,他只教姑娘们赚银子,绝不卖身子。
此时,他被薛阮呛了几句,这才收起那副玩世不恭地公子派头,撩开长袍坐上刚刚铺好的床铺。
“破确实是破,但本公子住得。”
院门外传来三声叩门声,薛阮抬头看了眼,转身向外去。
竹岐好奇地伸长脖子,问方凌:“谁来了?”
“不会是燕十四吧?”
方凌连头都没抬,十分肯定地回答:“是他。”
不过没等他悄悄看上热闹,薛阮已回来。
他瞧了瞧她身后,并不见其他人。
“人就打发走了?”
“嗯。”
薛阮将院子里收回来的晾洗衣衫一件件叠起来,见方凌欲言又止的,便停下动作。
“怎么了?”
方凌凑上前帮忙,顺带压低声音问:“今日他没送什么好东西来?”
“送了,我没收,以后也不会收了。”
躲在后边伸长耳朵偷听的竹岐扑哧笑出了声。
“感情他燕十四每次来,还得带着礼呢?”
薛阮转过头撇了他一眼,煞有介事地说:“你也一样,住一晚五十两银子。”
汴京城里最好的客栈也没有这个价,全当是信口开河。
翌日,燕君尧瞧见竹岐执着扇子招摇地从薛阮院中出来,脸色霎时暗了几分。
但仍保持风度,问他何时来的。
“昨日一到就住这了,也是晚了没跟你打个招呼。”
竹岐逗弄之意从心起,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问:“燕十四,听说你每日送礼去才能见人一面?”
燕君尧似乎并不在意:“是,我乐得如此。”
他面上如常不加半点掩饰,说明他本也这样坦然接受。
“只要能见,什么方式与手段又有何干。”
只是,昨日薛阮却一转态度,告诉他不会再收他的东西,不要再来送了。
燕君尧今日穿了一件淡烟宽袖锦袍,衣摆下是薛阮最喜欢的鹤吟长日的图样,腰间是那年他生辰时薛阮所送的香囊,还绑了块玉环作配。
他鲜少穿得这样华贵,连方凌都多看了两眼。
“阿阮,我今日也要去镇上,可否一起同行?”
薛阮手里提着只竹篮,里面是她为客栈新制的小物件,她不咸不淡地回他。
“路也不是我开,你要去便去。”
一路上,薛阮与方凌走在前面,两人步履匆匆,一步接一步,只有竹岐落在后面陪着燕君尧。
“我们十四王爷也学会低声下气,死缠烂打这一套了,真新鲜。”
“只是那前太子妃对你也没少殷勤,也不见你动摇一分,你该知道这招无用。”
前太子妃乃是指苏却瑶,按理说如今她本该贵为一国皇后,却一朝传出她于后宫善妒争宠,德行无状,最终被贬为侧妃。
鲜少有人知道,她是因私下与昭南王牵扯不清,被太子所不齿,故而才被贬废的。
燕君尧脚步一顿,看向竹岐:“我总要做些什么。”
“还有,不要再提她了,阿阮不喜欢听。”
竹岐抖了抖肩膀,一副难以忍受的表情。
“一口一个阿阮,真不知你什么时候这般肉麻。”
客栈店面在镇上的主路上,算得是个好地方。
门面上挂着的牌匾崭新,上边写着方圆客栈。
客栈里外已收拾得当,薛阮将门窗大开着,为大堂通气。
竹岐见燕君尧驻足在门口,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笑着揶揄。
“怎么,如今她不允许的地方你连进都不敢进了。”
拉车的马夫甩着鞭子穿街而过,燕君尧退到路边收回视线,向镇上的府衙方向走去。
竹岐追了两步问他:“你来镇上还真有事?我以为你就是想跟着她呢。”
他自然是有正事。
薛阮与方凌两个外乡人,骤然要在这镇上盘下最好的地界开客栈,一应要办的文书如果没有人打点,势必要托难。
他们只用了两日,就跑通了这些事,背后自然是有燕君尧暗地打点过。
不过,他想跟着薛阮也是事实。
燕君尧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从袖中拿出一只锦盒递给了竹岐。
对方抬手接下,顺势打开,里面是一只落梅白玉簪,十分精致润美。
“你替我将这簪子送给她。”
竹岐合上锦盒,视线琢磨着问他:“自己不送,是怕她不收?”
“你啊……早知今日。”
他不再多言,收了东西,按了按燕君尧的肩。
薛阮收到锦盒时便知这是出自何人之手,她甚至没打开看一眼,顺手便放在柜台上。
“小薛阮,不是我要为他说话,只是当年之事……也不能全怪他。”
“那晚,你眼见全家被屠,无一人生还,薛家一夜之间融为灰烬,如果他不抹去你的记忆,你能坚持到几日。”
“一个九岁的孩子,背负如此沉重的仇恨,活得下去吗?”
道理她都想过,但凭什么她就要谅解接受。
被抹去记忆,被屠杀全族,被掌控利用,凡此种种难道是她的错吗?
薛阮将那锦盒拿起来用力扔出门外,像是为了消解心底层层叠叠涌起的愤恨。
“我不怪他怪你吗,要不你也走,不要来烦我。”
这些年来,薛阮一直是沉着温顺的,平日即使有些小性子,也无伤大雅。
但今日这样大动干戈的样子,竹岐也是第一次见。
他自知刚刚有些失言,声音低了下去。
“好好,我不说了,你倒犯得上动这么大气,我自是站在你这边的,他燕十四做什么都是他活该。”
“你要是真不想原谅,咱们想个法子让他彻底死了心也就是了。”
薛阮何尝没有此心。
而两日后,她寻到了好时机。
因镇上的客栈准备开张,方凌不想薛阮再住镇外,两人便张罗着要搬走。
周行听到风声,急火火地赶来,看见他们果然在收拾东西,双手在腿侧搓来搓去,像是急得不知怎么说话了。
薛阮本想问他怎么了,结果人直接转头就跑了。
转日一早,门口便有人来敲门。
一开门竟是镇上的名媒张媒婆来了。
她一脸堆笑,见了薛阮就不住地夸。
“真是个水灵的娘子,怪不得周家小子这么急得要我赶紧来说媒,怕是我来得晚了没他的份了吧。”
这张媒婆惯会张罗撮合,很快薛阮的院子里便热闹起来。
方凌哪想过他阿姐要这么快说媒嫁人,刚想上前推了,就被一旁瞧热闹的竹岐拉住。
他摇了摇头,抱臂站在旁边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阿姐想要摆脱燕君尧,这不失为是个好时机。”
“只是,咱们得找这位周家小子聊聊了。”
薛阮打发了媒婆,转头却见竹岐没了人影,问方凌对方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他去了哪。
而一墙之隔的隔壁,燕君尧默默立于墙下,袖摆内的掌心紧握。
他听得的只言片语已足够碾碎他仅存的镇定与从容。
但那周行他见过一面,他不信薛阮会瞧得上这样寻常平庸之人。
可没过两天,那媒婆再次登门造访。
这次,她细细的询了薛阮的意思,最后喜气满面地离开。
“姑娘的闺名我们自会寻人算上一算,若是相配这纳名就算成了!”
那媒婆刚走,薛阮便蹙眉回头问竹岐。
“你确定这样可行?”
竹岐正逗着院子里的长耳兔,它这几日吃得又胖了一圈,圆圆的蹲在笼子中,被竹岐手中的一截菜杆引得站了起来。
“我与他这些年的交情,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燕君尧骨子里是矜倨的,一旦薛阮真要成为他人妇,他应该便不会再缠扰。
那是他作为皇亲世子的修养。
可竹岐他还是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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