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不复见

一夜骤雨初歇,第一缕朝阳照进纸窗,正洒在干草铺就的简易床铺上。

感受着身上的暖意,燕君尧默默睁开眼睛。

昨夜昏昏沉沉,他最后的记忆便是细密的雨声中薛阮的喃喃低语。

“燕君尧,你怎么就将自己弄到这种境地。”

“救人先救己,这样的道理你怎么不明白。”

无人回应她的质问。

“你既要骗我失忆,便该从一而终,如今桩桩件件都漏了破绽,连宫里那位都惊动了,以后又该如何,你可曾想过。”

夜幕低沉,燕君尧垂眼只能看到薛阮被雨水淋透的衣摆。

耳边一声喟叹:“如今,我已分不清是恨你,还是欠你。”

而此刻乌云尽散,燕君尧低头看了看身旁,趴着浅憩的薛阮神情已舒展许多。

他抬手似乎想将她鬓旁散落的发丝拢一拢,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薛阮瞬间清醒,坐起身来查看他的情况。

“感觉好些了吗?”

他被薛阮扶着坐起来,点了点头。

“好多了,昨夜辛苦你。”

旁边的地上放着一只掉了瓷的白茶壶,薛阮提起来探了探底,随后起身准备向外走。

“我去烧些热水来,你莫要乱动,在此等我。”

出门时正遇到竹岐过来,他一手端着个油纸包,拦住她顺手拆开给她塞了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薛阮纳罕:“你从哪弄得?”

昨夜她正愁没有去处熬药,就遇到前来寻他们的竹岐和潘仁。

几人商量一番,将燕君尧带到了善堂。

薛阮将好不容易求来的药包仔细的护在胸前,结果到了善堂打开才发现里面竟是一堆没用的干草。

亏得她以为遇到好人,昨夜还千恩万谢。

善堂能糊口的东西多是清可见底的稀粥和粗窝头,哪里有包子这样的好东西。

薛阮未多思考转身就想拿给燕君尧,又被竹岐喊住。

“他吃不得,饿着吧。”

将薛阮赶走,竹岐进门敛袍坐在地上的干草上。

“你还没跟她说?”

燕君尧看着门外远去的身影,半晌才回他。

“再帮我最后一次。”

竹岐扬眉,翻出一只热腾腾的肉包咬上一口:“我没什么能帮你的了。”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在意,慢悠悠吃完一只包子,才又开口。

“再说我帮了你这么多次也没有好处。”

燕君尧看向他,语气郑重:“这次以后,这世上将不再有竹岐。”

“或者,只有竹岐。”

——

要说也是歪打正着,竹岐前些日子加急回来,本是为薛阮的时疫制的药方,如今却给燕君尧用上。

他的方子抓药不难,甚至给善堂内患有时疫的病人也都分了药。

燕君尧喝上几副药,人可见的精神许多。

竹岐胸有成竹地下了定论:“回去再将养几日,又是好人一个。”

这日,薛阮他们准备启程回文泉镇,潘仁不知从何处牵来两辆马车。

竹岐自顾跳上一辆,钻进车厢躺着去。

潘仁将另一辆牵到善堂外的小溪饮马。

一时间,只留薛阮与燕君尧默默相对。

站在这间勉强称得上房子的茅屋前,燕君尧有些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几日虽居陋室,可却是我生平最开心的日子。”

他慢慢收回视线,看向几步之外的薛阮,淡淡一笑。

“只是偷得浮世几日,总有梦醒的时候。”

“这些时日我尽力弥补,可过去无法抹除,有些事是我勉强。”

“时至今日,也该做个了断。”

他举步上前,将她纳入怀中:“阿阮,愿你今后顺遂一生,长乐无忧。”

“你我,永不再见。”

地上双影看起来亲密无间,可不过转瞬便分开。

薛阮怔然立在原地,看着他身影默默远去,胸腔似堆叠了重重山石,令她难以喘息。

她该觉得释然轻松,甚至庆幸他适可而止。

可直到竹岐在马车中等得厌烦,掀起轿帘唤她,她才恍然知觉,眼底酸涩得眨不下眼。

一路上,竹岐并未问及燕君尧的事,只是瞧着她心不在焉便自去驾车,让她去后面休息。

直到二人回了客栈,他对着方凌交代了几句,便利落地告辞。

薛阮仍有些茫然:“你不留下?”

他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又恢复潇洒不羁的样子。

“你这时疫也治得差不多了,本公子还有要紧事呢,就不留了。”

对面的朱染听到街上动静,跑出来就看到竹岐出门要走。

他的药方救了镇上不少人,朱掌柜一家是最早得益的。

朱染快跑两步追过去,两人说了几句话,竹岐便摆摆手走了。

方凌在客栈里看得清楚,等朱染过来时,一张脸拉着尽是不高兴。

不过姑娘的注意力都在薛阮身上,也没在意他。

“薛阮姐,你可回来了,这几日我们都担心着呢。”

一旁的方凌不合时宜地轻哼了一声,转身将马从车套上解下来牵到后院。

客栈还未营业,板凳都倒扣在桌面上,看起来空荡荡的。

薛阮将随身的包袱放到一旁,将沿街的窗子一扇扇推开。

朱染偷偷打量她的神色,跟在她旁边说话。

“怎么瞧着你脸色还这么差,是身子不舒服吗?”

窗扇被一阵风撞到墙上,发出一声重响,薛阮回神摸了摸脸颊。

“可能路上有些累。”

“这样。”朱染转头看了看四周,又问,“对了,燕大哥怎么没一起回来,方凌不是说你们是去寻他了吗?”

扶在窗沿的手默默收紧,薛阮收敛神色,转身向柜台后走去。

“他走了,以后不会再来了。”

刚从后院回来的方凌脚步一顿,见朱染还要问,立刻清了清嗓打断她。

“不回来就不回来,咱们也清静。”

“阿姐,你去歇着吧,这几日镇上没什么生意,先不急着开门。”

说着他走过去将薛阮向楼上推。

没一会他下了楼,发现朱染还等在大堂,正守着一碗瓜子吃得正香。

方凌没好气地在她对面坐下,眼神盯着她。

朱染是个直性子,有些狡黠地笑:“怎么,我跟竹岐公子说两句话,你就这样不高兴。”

“醋坛子打了?”

被她调侃,方凌气恼,直接把她面前的碗拽过来。

“走走走,算我是个不识趣的,偏还在意。”

朱染闹够,一本正经地问他:“你不觉得你阿姐不太对吗?”

方凌向楼梯上瞧了一眼,犹豫道:“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很快,两人脑袋凑在一处说起了悄悄话。

文泉镇受了时疫影响,好一阵街上都冷冷清清。

这日刚开门,大堂还未有客人,方凌百无聊赖擦着摆架上的一只青釉花瓶。

朱染探进半个身子,随后蹑手蹑脚走到他身旁开始小声嘀咕。

薛阮站在楼梯后的拐角,一早看见她进来。

“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像是被吓了一跳,朱染立刻直起身假笑着摆了摆手,随后快速溜了出去。

这样子明显是有什么事瞒着她,薛阮走下楼梯,来到门前看了看对面的米铺。

再回身方凌也错开了视线,忙将花瓶放回原位。

“说吧,怎么回事?”

方凌干笑两声:“没,就是些无聊的小道消息,她没事就爱打听这些。”

薛阮双手抱臂,靠在柜台旁。

“那我去问她?”

“别……其实也没什么,你应该不感兴趣。”

自从回了客栈,薛阮时常梦中惊醒。

梦里薛府的烈火灼人,将那个向她伸出手的身影寸寸吞没。

每次她睁开眼的一瞬,都仿佛能听到他的声音。

“阿阮,再见。”

这会,那梦中的不安感袭来,薛阮望着越说越没底气的方凌,随即出门去了街对面。

朱染正在给几只米袋封口,见她进门手一抖,米撒了一地。

朱掌柜从后面出来,一边哎呦叹着气,一边将她们推到旁边去说话,自己拿了簸箕收拾。

像是知道薛阮来做什么,朱染本就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事的,没一会就和盘托出。

“前两日我爹去杭南收米,在那碰到了竹岐公子。”

先前竹岐曾去过几次杭南,大多是历竟门中的事,故而薛阮并不惊讶。

可朱染却说得有些支支吾吾。

“我爹一直想向他道谢,只是他在那边似乎有很急的事,与我爹也只见了匆匆一面就走了。”

“后来我爹又远远见过他一次,是在那最大的医馆门口,据说他身边还跟了个人。”

薛阮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那人来找过燕公子,好像是来给他送东西的。”

“我爹说,看他俩的神色都很凝重,就没上前打扰。”

见薛阮一直不语,朱染揉了揉耳朵,好像有些后悔说了这么多。

“也可能没什么事。”

那日,竹岐送她回来,连盏茶都没喝,就说自己有要事在身走了。

再出现却是与潘仁在一起。

薛阮抬头,一双水眸定定望着她。

“他们在杭南哪里?”

人人都道杭南好,只等薛阮来了才知,它好在何处。

吴侬软语,温柔水乡,连风都淡了力道,婉转轻意。

可薛阮没有心思停留赏玩。

她已许久不曾男装,此刻黑衣长靴,玉冠束发,手握一把长剑,走进这城中最大的医馆。

三面药柜通顶,几名药倌忙着抓药对方子,一时无人理睬她。

薛阮走上前:“请问近几日可曾有一位白衣公子来过这。”

那小药倌忙着称药,头都没抬地打发她。

“每日穿白衣服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我知道你说的谁。”

薛阮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

“是一位拿着折扇,身量大概这么高,姿态风流无羁的公子。”

那小倌先是看了眼银子,随后抬头看着薛阮比量身高,转着眼珠思考。

“有,有的。”

“那公子出手大方,要得还都是名贵药材,我可有印象。”

“你可还记得,他要的药都是治什么的?”

“我记得几味,虫草、石斛、贝母……大部分是有钱人滋补将养的药材,当然有时候救命也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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