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笔悬停,笔尖点在“believe”下方。凌暄和手腕一沉,一道饱满的、刺目的波浪线,撕裂了纸页的平静。
第三次了。林小雨。
暮色压垮了窗框,最后一点残光挤进来,把空气里浮游的粉笔尘染成冰冷的金屑,也照亮了凌暄和眉间那道不自觉刻下的深痕。办公室里死寂,只有笔尖刮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她指节叩击桌面的笃、笃轻响,短促,固执,是她思考沉入深渊时的锚点。
翻过一页。林小雨的作文本摊在眼前。《我的梦想》——娟秀的标题下,字迹却陡然沉入冰冷的海沟:
“……胃里像有条蓝鲸在游,沉得肋骨都在疼。它甩尾巴的时候,整个肚子都在翻腾。昨晚,它又在黑暗里唱歌了,声音又尖又长,像生锈的锯子在割木头。妈妈说我撒谎,可它真的在……”
蓝鲸。生锈的锯子。
凌暄和的心脏骤然一缩。这不是少女的呓语。这是她笔下的深渊在现实里投下的倒影——在她以“言蹊”之名写就的《深渊回响》中,那个最终走向天台的女孩,日记里就躺着几乎相同的字句:“有东西在我胃里唱歌,声音像生锈的刀。”
指尖冰冷地点开学籍系统。林小雨。圆脸。细软刘海下,小鹿般的眼睛,怯生生地笑。视线下移,校医室的记录像三记冰冷的耳光:
10.25 上午三课,突发胃痛伴干呕,早退。
11.3 午休,洗手间隔间剧烈干呕,“喘不过气”,无器质性病变。
11.15 体育课,腹痛无法站立,“疑似焦虑躯体化”。
月考成绩单上的“78”旁,班主任李老师龙飞凤舞的批注像道鞭痕:“状态断崖下滑!注意力涣散!请家长严加管教!”
焦躁的力道扯动下一页。一张纸条滑落。边缘被暴力揉搓,几近撕裂。字迹是用圆规尖或类似锐器狠狠刻下的痕,歪扭,狰狞,带着垂死挣扎的抓痕:
“钱呢?周五晚8点,老地方。再拿不出,让你亲耳听听蓝鲸怎么叫!”
寒气瞬间攫住脊骨。不是恶作剧。凌暄和摸出手机,动作快而无声:静音,关定位。镜头对准纸条,咔嚓、咔嚓、咔嚓——三个角度,清晰得刺眼。
指尖悬在班主任和110之间,停顿。证据?一篇隐喻的作文?一张来源不明的纸条?贸然行动,会不会把那个已经缩在角落发抖的女孩,直接推下悬崖?
目光钉回作文本上关于蓝鲸的字句。那些字在蠕动。她吸一口气,红笔落向评语栏,笔锋锐利……
合上本子时,教案夹被“无意”翻动。打印的《完美犯罪》开头稿滑出半页,露出关键段落:“……凶手利用青少年心理脆弱性,通过持续性精神施压(代号‘蓝鲸’)诱发目标自我毁灭行为……”
虚构与现实的面具骤然碎裂。那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纸条,被迅速夹进教案硬壳封底的隐秘夹层,像藏起一颗引信嘶嘶作响的炸弹。
踏出校门,湿冷的夜一口吞没了城市。霓虹在积水的地面上摔成碎裂的色块。米白色羊绒大衣裹紧身体,高跟鞋敲击路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异常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弦上。目标:“阳光花园”——一个名字在潮湿阴冷的城中村上空,显得无比荒诞的巢穴。
窄巷弥漫着地沟油和廉价香精混合的浊气。尽头,墙皮剥落、爬满霉斑和蛛网般电线的筒子楼,像一头蹲踞在黑暗里的、气息奄奄的巨兽。楼道堆满杂物,昏暗的声控灯苟延残喘。浓重的霉味和刺鼻的鱼腥味纠缠不清——墙角堆叠的“鲜旺水产”泡沫箱,正渗出浑浊的血水。三楼。那扇被层层小广告糊满的绿色铁门,像一个巨大的、溃烂的疮口。
手未抬起,门内的咆哮已穿透薄薄的门板,带着烟味和绝望的沙哑:
“……钱?老子卖血去啊?厂里都他妈仨月没发全饷了!你当我是财神爷?!”
“我不管!小雨学校要交280资料费!房东今天又堵门了!再不交钱就换锁!”女人的尖叫撕裂空气,带着哭腔的控诉,“嫁给你倒了八辈子血霉!看看对门老王……”
“砰!”一声巨响,像重锤砸在门板上,震得门框簌簌落灰。凌暄和伸出的手蜷缩了一下。
“……老子累得跟狗一样!回来还要听你号丧!滚!都给我滚!”男人的怒吼中,夹杂着女孩极力压抑、细若游丝的啜泣,像寒风中一片颤抖的枯叶。
那啜泣声像针,精准地刺入神经。凌暄和不再犹豫,指关节用力叩响门扉。咚!咚!咚!
门内的喧嚣戛然而止。死寂。令人窒息的几秒后,门被猛地拉开一条缝。浓烈的劣质烟草味和隔夜饭菜的馊臭扑面而来。门缝里嵌着一张憔悴蜡黄的脸,眼白布满蛛网般的血丝,警惕地上下扫视:“谁?”
“林先生?我是林小雨的英语老师,凌暄和。”她稳住声音,教师证在昏暗中亮出一角,“想跟您聊聊小雨最近……”
“老师?”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睛眯起,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成绩又垫底了?该打打该骂骂!跟我们说顶屁用!我们懂个鸟的ABC!”他烦躁地要关门。
“林先生!”凌暄和急急用手抵住冰冷粗糙的铁门,“小雨最近身体和精神状态非常差,频繁腹痛呕吐,上课无法集中,我担心她遇到……”
“担心?哈!”男人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小丫头片子,就是爱装病偷懒!饿两顿,什么毛病都好了!老师您省省心,教好您的书得了!”话音未落,他猛地发力,“哐当!”一声巨响,铁门在她眼前狠狠撞合,扑了她满脸呛人的灰尘和绝望。
撞击的余音在楼道里嗡嗡作响。“饿两顿就好”——那粗暴的宣言如同冰锥刺入耳膜。凌暄和僵立在冰冷的铁门前,指尖残留着铁锈的粗粝。
声控灯挣扎几下,彻底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淹没了她。背靠着沁凉粗糙的墙壁,她在绝对的死寂中屏住呼吸。
门板后传来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和女人尖刻的咒骂:“……哭!丧门星!还有脸哭!都是你招来的晦气!”女孩微弱的啜泣被粗暴地掐断。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教案夹层深处,传来一阵突兀而剧烈的震动!
心脏猛地撞向喉咙!凌暄和闪电般抽出手机。屏幕幽冷的光刺破黑暗——不是编辑林妙妙刷屏的柴犬表情包。
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信息,孤零零地悬在通知栏:
“凌老师,夜路黑,好奇心容易摔跤。”
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死死攥紧了心脏。她倏然抬头,目光锐利如刀,射向楼道尽头那扇蒙着厚厚污垢、通向无边黑暗的气窗。窗外,只有一片沉沉的、吞噬一切的墨色。
截屏。保存。指尖冰凉。手机被死死攥进掌心,骨节发白。最后看一眼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哭泣与暴力的绿色铁门,她转身。高跟鞋踩在污渍斑驳的水泥台阶上,每一步都敲击出沉重而孤绝的回响,迅速融入楼下巷口那片昏黄而冷漠的路灯光晕里。
城市的霓虹重新在她脸上流转。胃部一阵强烈的痉挛提醒她粒米未进。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回到教师公寓的小窝,反锁门。教案连同那张致命的纸条,被锁进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钥匙转动的声音,像锁上了一扇通往深渊的门。
手机屏幕再次顽固地亮起,提示音连成一片。置顶的“催命编辑-林”头像旁,鲜红的“99 ”刺目地跳动。
点开,满屏是同一个捶地哀嚎的柴犬表情包,夹杂着编辑林妙妙字字泣血的控诉:
“言蹊大大!!!您老还健在吗???!”
“新书开头呢!!!下周就是交稿日啊祖宗!!!”
“读者老爷们的刀片已经饥渴难耐了!扬言要寄来砌一堵柏林墙!!!【柴犬吐血升天.jpg】”
“回我!速回!否则我吊死在你出版社门口!【柴犬上吊(安详版).jpg】”
最新一条,十秒前:
“说真的,你卡壳的‘完美犯罪’……不会在搞什么沉浸式真人体验吧?【柴犬狐疑凝视.jpg】”
凌暄和疲惫地将脸埋进掌心。林小雨作文里那只在胃中翻腾、发出锯子般尖鸣的蓝鲸,此刻仿佛也在她自己的腹腔里沉重地搅动、冲撞。一个字也回不了。《完美犯罪》里精心设计的迷宫,此刻遥远得像上辈子的幻影。
她熄灭屏幕,手机反扣在桌面上。窗外,深冬的冷月高悬,清辉无声地洒落,冷冷俯瞰着这座在光影交错中喘息的城市。新书开头的“完美”陷阱依旧深不见底,而现实冰冷而狰狞的第一页,那只名为“蓝鲸”的阴影巨兽,才刚刚在浓稠的夜色里,无声地睁开了它幽暗无情的眼。
她拉开抽屉,拿出林小雨的数学作业本——白天借故收上来“检查”的。
快速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角落里,几道用铅笔反复涂抹、几乎力透纸背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扭曲而绝望的轮廓:一条巨大的鲸鱼,被囚禁在冰冷的铁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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