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预算
“根据损伤平面以下有无残存感知和运动，瘫痪被分为不完全性截瘫与完全性截瘫。但说到底，完全性瘫痪只是一种针对于症状的诊断，并不代表脊髓神经完全断裂。一般来说，患者会有10%以上的的神经残存——所以，我们的目标就是挽救这些残存的神经功能，激活神经……以残存肌肉代偿，尽可能实现自理。”
卫医生将通讯器从白大衣胸前的衣兜中拿出来，推了推眼镜，一字一句地读，在复健室里有些回音。
复健室是新装修出来的，很多需要电机的器械还没有到位，相当简陋。只有最简单的肋木架、带双侧扶手的复健楼梯，单双杠，以及地垫和康复训练床。沈让皱着眉头瞧着这房间，双手扶着轮圈向后退了半步。
老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动了一步，挡在轮椅后方。沈让撞在他身上，似乎愣了一下，将手从手推圈上收了回来，不动声色地把刚才一瞬间的抗拒掩饰过去，微微抿了抿嘴，开口。
“说人话。”
语气是一贯的四平八稳，还夹杂着面对医生护士时特有的一点不耐烦。
老卫没应声，转身将复健室的房门关上了，又从旁边拎了个袋子，是医院用来装换洗床单的抽绳布袋，解开绳扣翻过来将内容物尽数倒在桌上，是手套、弹力绳、安全腰带一类的东西。他一边挑拣，一边头也没抬，“内勤部每年批给我们的预算就这么多，今年又特殊，我本来想让小墨上瑞城去弄点专业的器械……你先将就用。”
瑞城是东北边的特大基地，比北舟城离得更远，千百年来以肥沃的红土地而扬名，因为地处极北受到丧尸的影响相对较小，虽说气候寒冷，一年只有一熟，但粮食不算太紧缺。路途遥远，粮价不高，朝城并不常去那边做贸易。
“瑞城？”沈让一时也愣了愣，“是价格比北舟城好？”
“也对。”他问完，自己反应过来。
北舟城人口多，阶层分明，两极分化，财团和科学家们立志于钻研高精尖的实验，医疗资源成为了一种奢侈品，普通人却连病都看不起。相比之下，瑞城保留了更多人类生活中用得上的医疗技术，以药品为主要外贸出口。
老卫沉默着把里头一双助力手套挑拣出来，似乎不大愿意和沈让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沈让出身北舟城，身份不低，如今放着顶尖的技术和资源不用，在朝城当个城主，养活了大几万人，却还得受这么些没钱的委屈，连康复器材都用不上专业的。他心里过意不去，前几天和孙景明大吵了一架，却没半点实质性的进展。
“主要是前阵子伤员比较多，预算超支，过一阵子就好了。”老卫说。
“没事。”沈让接过助力手套，低着头摆弄起来。这手套有些特殊，主要是弹力带和魔术贴，能够保护手腕、手掌，提供摩擦力，还有一层覆盖在手背和正面掌根的魔术贴的环状面，老卫丢给他以前从这里扯下来了两片很大的东西，大概是绕过手指辅助抓握的。
他手指力道有限，没能把魔术贴撕开，只好把那手套举起来，手抬不太高，手肘比肩头略低，手指和手掌软绵绵的像单薄的扇子，用两只手的掌根相对夹着手套，偏头露出一口白牙，好一会儿才撕扯着把魔术贴揭开。
大概是松紧带上有什么怪味，沈让添了一下牙尖，表情像在笑，眼神里却没有笑意。他说，“养我挺贵的。”
他腰背一点支撑力都没有，普通的轮椅无法支撑姿势，坐着要摔，哪怕勉强能坐，坐久了缺乏支撑也会导致脊柱变形，引发更多健康问题，指不定以后再不能坐起来，所以他如今的轮椅是特殊定制的。他下肢没有知觉，手背力气不够，无法自己把臀部撑起来减压，坐垫也得用好的。
老卫那时力排众议，给他从瑞城定制了如今用着的两台轮椅，耗资不少。加上抢救时的人工、药物和耗材，后来改建的房间和各种辅助用品，日常消耗的药品、纸尿裤——医疗部一整个季度的预算都几乎砸在了他身上。
这年头的硬通货是钥砂、粮食、武器。米面一类的粮食按吨算，一个成年人不考虑营养均衡的情况下，每天最少消耗近一斤主食，一吨主食能吃上六到七年。一吨主食能等价换来居民区一家三口优裕地生活两个月，能换五把最普通的步枪或者一把好枪，或者能换来他一台定制轮椅，又或者两个防压疮的坐垫。
而医疗部用的那些普通轮椅只是他这台轮椅1/50的价格。
沈让说完，继续低头和那手套作斗争，他将魔术贴撕开，可手指不太受力，戴了好几下才对准正确的位置，也是咧着嘴用牙齿将那弹力带拉紧，再黏上魔术贴，用另一侧手掌掌根压平。
黑色的弹力带交缠在清瘦的手上，只衬得愈发苍白病态。
“你——”老卫把他的辛苦看在眼里，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深吸了以口气，“你说听过‘母体’生命舱吗？”
“什么？”沈让正调整左手手套的松紧，魔术贴“撕拉”一声，他似乎没听清。
老卫赶忙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
卫医生清了清嗓子，“复健计划我昨天就发给你了，但是具体项目得根据你现在的情况来。”他看了一眼地垫，又瞧了一眼康复训练床，最终选择了后者，“没有扶手，能转移上去吗？”
那康复训练床和一般的床差不多高，钢架支撑，固定的回弹海绵床垫，外层包裹着防滑PU皮，没有电动升降，没有扶手或吊环，也没有转移板。放在一个月前，如果老卫搭把手，那指不定能行，但最近他反复高烧、肺炎、手腕也因为扭伤没有之前吃得住劲。
沈让看了一眼，“够呛。”
老卫其实不大明白为什么沈让非要挑个游子龙不在的时间来做第一次复健，却选择尊重患者的决定，生怕哪句话没说对，这位突然就改了主意。他犹豫了一下，“我喊严冬过来？”
“不用。”沈让划着轮椅，停在了铺好的大面积地垫旁边，拉上手刹，“你昨天给的计划不是说在地上么，那就在地上吧。下能下得去，晚点让游子龙来接。”
他说话的时候没回头，全程都没和老卫产生什么眼神交流，只是自顾自地低着头，依次将两条腿捞起来，向前丢，让脚从脚踏板边缘蹭出去。他核心极弱，没有稳定性，全都靠着定制轮椅靠背的承托力，手臂发力去搬动下肢的时候整个上身前倾歪斜，被轮椅腰间的束带绑在椅背上，才勉强借力，老卫看得皱眉，心说这人力量不行平衡不行锻炼不积极，唯独脑子倒是挺聪明——尽会取巧。
把双腿放下脚踏板之后，他才低下头，用拇指穿过隐蔽的拉环扯开腰间魔术贴约束带，随后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吃力地向前挪了几次。
他不常下地，动作难免有些迟疑。两条腿失去了踏板和坐垫的支撑，顿时无法维持在一个体面的姿势，膝盖向外东倒西歪，脚下一双干净得反光的鞋底斜斜相对，脚腕松得像是扭伤。老卫心惊胆战，心说还是该等游子龙有空的时候再来，却只来得及上前两步，虚虚伸手护着，以免沈让失去平衡栽倒撞伤。
沈让蹭到轮椅坐垫边缘，双手在连接脚踏板的轮椅钢架上一撑，整个人失重地坠下去，一屁股坐在脚踏板上，带得轮椅一晃。好在前轮稳定，没有倾斜翻下来。他剧烈地喘了两口气，伸手去摆放歪七扭八的腿，上身几乎折叠着趴在腿上。
老卫手忙脚乱地把轮椅撤开，正要问他有没有被脚踏板刮伤，就见着裤腰边缘露出一小节白色的无纺布，于是自觉地闭上了嘴。
“平躺。”老卫指示。
沈让趴着喘了好一会儿，才调整手臂位置，试图把上身支撑起来。地面上不比护理床有扶手有吊环，他双手一点点往后退，低着头弓着背，腰背完全没有力量，整个上身的重量都压在脆弱的脊柱上。他耸着肩，拽着自己的身体，往地垫重心一寸一寸地蹭，蹭了不过一两步的距离，就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他坐了片刻，下意识要去找遥控板把床头抬起来，以免躺下时摔着，一扭头才意识到这是地面。背后像是万丈深渊，地垫没有床垫那么软，也没有枕头。他调整双手的位置，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最后还是没敢后仰。
“手向后撑，屈肘，用手肘撑，然后躺下。”老卫在一旁指导。
沈让似乎不知怎么发力，试了几回，最后是用双手撑了一下把身体向后推，而后才慌忙把手换到身后的位置撑住。不知扯痛了哪里，他仰起头，睁着眼对着天花板，僵硬地撑着，却也不知道怎么完成“屈肘”这个动作。
“继续。”老卫喊他。
他心一横，撤了力气，手肘却没撑住，整个人往一侧倒下去。歪歪扭扭地成了个侧躺的姿势，腰拧着，腿却瘫在地垫上纹丝不动。
老卫却跟没看到一样，又重复了一遍，“平躺。”
他只有那么点力气，能控制的肌肉所剩无几，大半个身体沉重得像是被埋在了水泥里。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濒死的蠕虫，在地垫上无助地挣扎。
他不知自己躺平没有，只望着天花板，连勾着脖子看一看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又或者是生怕自己一抬头，看见身体仍然扭曲，却再也匀不出更多力气来摆正。
老卫将他双腿摆正，拿了根弹力绳，把两条腿套在了一起。
“打开双臂，不要屈肘，在胸前击掌。”他冷着声音，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像个专业的机器人。
卫医生一辈子医者仁心，他治愈过很多人，也不得不放弃过很多人。他总是关怀、安慰，也有是因为病人不遵医嘱而暴跳如雷，他和沈让吵过很多架，做梦都希望这位任性固执的城主病人能听话复健，却在此时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场景。
“够不到就往上抬，抬到最高。”
“保持。”
“再来。”
“关节过伸了，角度不对。”
沈让仰躺在地上，脸上汗如雨下，额头和颈部的血管突出狰狞，他将手臂抬到一定角度就开始使不上力气，保持不了多久又脱力地砸下去，老卫却毫无感情地一遍遍重复，他也就一遍遍跟着做。他喘息愈发粗重，气管里痰音渐浓，老卫蹲下身把他扶起来，他只“嗬嗬”喘，却攒不齐一口咳嗽的气，只听老卫又冷冰冰地喊“用力咳！”
“再来。”
一遍遍，一声声，回荡在简陋的复健室里，混杂着急促的喘息，反反复复，无尽无穷。
修订于2023年9月9日。
最近三次元有好事发生，码字的时间精力有限。
希望大家没有忘记城主！
复健内容可能还会有几章，具体项目如果有特别想看的可以群里提出。
大家吃好喝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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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预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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