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顽疾
老卫两根眉毛拧成了一根麻花。
他年过半百,算是内城区年龄比较大的一批,在面对年轻人的时候难免会带上几分长辈的心态。平日里沈让是城主,脾气硬,让人不好亲近,而今陡然软化下来这样央求,他甚至有些不忍心拒绝。
“你这不就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吗?”老卫一句话概括了沈让的中心思想,叹了口气。
沈让偏过头,去看窗外的树,他拒绝交流的时候就会一贯如此。可入目并没有窗户,他恍惚了一瞬,才发觉视线被病床的栏杆挡板遮住,那不过几十厘米的挡板像极了一堵高大的白墙。
这场病来的凶险,他耐受不了坐姿,所以连窗外那棵树他都看不到了。
老卫最怕看到沈让这个态度。他一脸牙疼,站起来在病房里溜达了一圈,似乎在组织语言。房间空调温度很高,沈让受伤后怕冷,这回大量失血,更是虚得厉害,他原地踱步,热得焦躁,鼻尖都渗出汗珠子来。
过了会儿,他又坐下,把椅子往前拽了一点,靠近病床,“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吃药,咱就先不吃。但也不能就这么——”他一时找不到什么话来劝,顿了一下,“你以为你现在身体,还有多少底子给你耗?要是不想活了你就直说,我一早就不用费这么大功夫救人!”
说完,他自己又觉得这话有点不太好听,舔了一下嘴巴,换了个切入点,“不为自己,你也得考虑一下朝城吧。咱这一大家子,九万多口人,可都指着你过日子呢。”
沈让压根没搭理他,他一个人自顾自地把好话歹话都说了一遍。
“没打算死。”沈让突然出声。他没力气,嗓子又哑,老卫乍没听清他说什么,输出被打断,茫然地发出一声,“啊?”
“没打算死。”沈让又说了一遍。
“哦。”老卫被他一句说得脑子有点卡壳,点了点头。
没过多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太对。他话里话外说的是沈让糟蹋身体,并没说过沈让有什么“打算”。自然两者乍一看差距细微,却其实是消极懈怠和主动求死的区别。他之前就知道沈让一定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积极,却不知道这人的心态已经糟糕成这样了。
就算不吃药,也得做点心理干预。
可是这年代,吃不饱的大有人在,人都是从摔摔打打中勉强活下来的,有命在就不错了,哪儿还顾得上心理问题。朝城的心理医生拢共也没有五指之数,全都是向导,主要负责安抚发狂哨兵。那些个心理医生都是沈让的手下,老卫担心,这心里疏导还没开始,对方气势就矮了一截,沈让又铁定不配合,估计不会出效果。
心理干预也不行,药物也不行,环境和处境上一时间也做不出什么大的改变,说来说去,目前还是只能指望游子龙。
“把游子龙弄回来吧。”老卫打量着沈让的态度。他这些天没少提这件事,沈让每次都拒绝,这会儿也一样,沈让想都不想,直接来了句,“不行。”
“你们做——咳,做了信息素交换,他的信息素目前对你是有效的,能缓解焦虑,也能促进身体恢复,尽早出院。”老卫扯了些冠冕堂皇的科学道理。游子龙喜欢沈让,对沈让那是掏心掏肺地上心,医生护士都赶不上他细致;而沈让有多纵容那个小哨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游子龙在的时候,就算没有信息素这一层影响,沈让的状态也要好的多。
说白了,如果是游子龙照顾沈让,那这会儿沈让铁定不会在病床上躺着。
“为什么?”老卫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他最近考核呢。”沈让找了个理由。
类似的对话已经进行过很多次,不过老卫这回不打算放过他。“考什么考,什么考核能比你的身体重要?考核年年有,命只有一条!我不管你们小两口是吵架了还是怎么的,现在是跟你怄气的时候吗?我去跟他说说——”
“别!”沈让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老卫帮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细微的痉挛立刻停下来,随后把被子重新掖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是我给他气跑的。”沈让被老卫逼问得受不了,终于交代了。
这事儿说来也不复杂,话口子一开,沈让拗不过老卫一而再再而三的旁敲侧击的严刑逼供,也索性就说下去,三言两句概括了那天的事,说到底不过是他骂了两句游子龙,把小孩儿气跑了。老卫听着纳闷,游子龙那心大得能装下一盆红烧肉,能被气跑,也是这位城主大人的本事,不禁好奇沈让到底说了什么。
沈让也自知理亏,吞吞吐吐地提了一点。
“那这次确实是你过分了。”老卫这会儿为游子龙打抱不平了,“小游花那么大心思,你给人劈头盖脸一顿骂,给人家骂伤心了。”
沈让还想嘴硬,“他考核那个成绩……我看着着急。”
“他成绩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老卫问。他也是为这小两口的事愁了好些天,好容易沈让松□□代了,他得赶紧开导开导。毕竟还指着万能神药游子龙回来照顾人呢,也属于职责范畴,绝不是单纯的多管闲事——他如此自我安慰。
“他好歹是作战部的……”沈让气势渐弱。
“成绩总要有好有差,你们作战部那么多人,不见你把考得差得都拎出来骂一顿。”老卫觉得这个借口全是破绽,毫无说服力。
沈让觉得老卫在强词夺理。
“还是说,你只喜欢成绩好的?”老卫见他不服,问他。
沈让:?
“我记得你们作战部的记录保持者是那个——邵云征。没记错的话他找你很多次想跟你结合吧?”老卫摸了摸下巴,像是认真在考虑撮合着两人。
沈让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风宁也不错,女性哨兵,知根知底,天作之合。”老卫明显是故意的。先前那些话题都太沉重,他很多话不太敢说,这会儿可算找到一个能把嘴皮子倒腾顺溜的话题了,可着劲揶揄沈让。沈让一脸无语,咳了两声,用眼神警告了他一下。老卫装作没看见,却也知道见好就收。
“既然不是只喜欢成绩好的,那他给你准备给双人床,你拒绝就拒绝,骂他成绩不好干什么?”
老卫虚心求教。
这话把沈让问住了。
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他到底在烦躁什么。
“可能不是成绩的问题。或者说,你觉得这是你对他好的方式。但是表现出来就是很强的控制欲。”
“控制欲这个东西,一般是因为潜意识压抑,否认自己弱——呃,因为生活里其他的烦恼和不顺心,所以要通过控制,来证明自己的强大。这不是你主观的,是潜意识在防卫创伤。”
老卫人生阅历放在这儿,学医路上也读过基本心理方面的书。他嘚吧嘚吧念叨,沈让不答话,他就自己个儿琢磨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你小时候,家里人关系怎么样?”
毕竟不是心理医生,多少有赶鸭子上架之嫌,老卫想起来点专业知识,那个词分明呼之欲出,却死活想不起来具体的专业名词。他只能摸出通讯器,现学现卖。
他知道沈让出生于北舟城有权有势的军方大家族,北舟城是个很压抑的地方,阶级分化严重,政方和军方斗争激烈。他不知道沈让具体经历过什么,可按照年龄推算,沈让离开家的时候可能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儿,能逼得一个半大孩子离开特大基地,独自穿过无人区逃到南边来,想来他的日子是不好过的。
故而才有此一问。
沈让被这个转折问懵了,正琢磨老卫对他的底细了解到什么程度,就听见老卫说,“你觉不觉得,你骂他的方式,有点像父母骂儿子?”
南八区并不安稳,父母对孩子的态度更像大自然中的动物,都是放任孩子野蛮生长。所谓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能安安稳稳活到成年就已经是万幸,哪儿还会存什么望子成龙的期待。老卫是个当父母的,他自己是个医生,年轻的时候靠着一身医术,战乱也好安稳也好,总能混口饭吃。到了他孩子那里,他早些年也逼过孩子学医,觉得安稳,有活路,可后来年纪大了,又在朝城安稳下来,才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
没想到这段经历还能有这么个作用。
“如果你父母之间,某一方很强势,有很强的控制欲,又或者他们对你很强势,对你的成绩要求很高……”
老卫分析得头头是道,而后试探着得出一个可能的结论。
“你很有可能不自觉地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伴侣。”
老卫谨慎地措辞,他不想问得太深,也不想说得太直白,不仅仅出于分寸感,或者单纯得怕引起沈让的抵触,更多的,是不想把别人的伤口撕开,再流一遍血。
沈让却没在听了。
他表情一片空白,只觉如遭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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