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诛心
科研部的工作间一尘不染,白色的办公桌上书籍与文稿整整齐齐地码在电脑旁,房间另一侧,金属的操作台泛着寒冷的色泽,屋顶灯光明亮,照得人唇色惨白。巨大的机器在相邻的楼层发出阵阵轰鸣,被消音后,沿着楼体建筑传来,沉闷而压抑,衬得整个世界分外沉默。
沈让雕塑般笔挺地坐在深黑色的轮椅中,文静垂着脸,令人看不清她的神情、辨不明她的态度,只知道连呼吸声都寂不可闻。
“文静。”沈让喊了她一声。
他嗓音干哑得过分,一声出来,刺耳又寒冷。文静一言不发,他缓了缓,片刻才继续,“文哥的事——你哥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语调平稳,令人几乎听不出其中的怆然或急切。文静无动于衷,于是他不再解释。有些事情他根本没有办法给出更详细的解释。可相比欺瞒,哪怕这个答案根本没有任何说服力,它也是真相。
至少是一部分。
“你不要再问,也不要再查。”
久居高位的人,言辞之中自有种不容反驳的威严。令人不得不信服,也令人不得不恐惧。
“还有那个项目,无论你知道多少,都不要再提。对任何人都不许提。”他示下旨意,“这件事跟你没有一丁点关系。”
他的语气就和刚才说文也的死因时一样笃定,无论从前是怎样的,自他出口了这句话,往后她和这件事就没有关系。没有,也不能——多霸道呀!好像每个人都必须顺着他的意思来,他一直是这样,独断专横,像一台冷硬的机器,这些年来愈演愈烈。
如果文也还在就好了。
文静恍惚间生出这样的念头。
“文静,你好好做你的研究,你不是从小就想有个自己的实验室吗?”她听到沈让说,“你哥一直想给你建一个医学实验室,他要是还活着,看到你成了医生,成了科学家,会很高兴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宽慰人的技巧实在太过拙劣,她甚至觉得想笑。
于是她就笑了。
“你让我研究什么呢?那些基地表面上冠冕堂皇,不能违法伦理到底,实际上哪个基地不想参与新人类计划?他们只是不想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成果!我知道你讨厌这个,好,我不做。可是不许我们做病毒培养,不许我们做动物接种,说太危险,说病毒会跨物种传播。是,它几率相对较低,但确实存在,你不同意,我不做。”
“你不让我研发阻断剂,说特大基地都做不出来的东西,咱们也不必费心。连北上丧尸潮病毒的分型基因测序,都是别的基地先出的结果。”
“算了,你不懂。”
文静看了他一眼,“对你来说,只要有准确的结果,是谁做出来的、谁先谁后,根本不重要。”
“我听你的话,去研究作物、水源、土壤,日以继夜地去研究那些没有感染性没有危险的病毒代谢产物。”她顿了一下,露出个自嘲的表情,“我找不到能够排除代谢产物干扰的方式,杂交、改良、基因工程,都需要很多年、甚至几十年去实验、去培养、去验证——可你让我帮你养活朝城十万人,我等不了,你也等不了。”
“所以我们只能选择净化这些代谢产物,对不对?”
“可目前也没有一种设备的净化能力能媲美你的异能。”文静歪了歪头,神情有些困惑,“你说愿意配合实验——可你宁愿异能耗竭,也不肯让我——”
“你让我研究什么呢——”她忽然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你让我看着整个世界的希望,近在咫尺,可我却只能做一些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
“你就破一次例,好不好?”她上前几步,蹲下身,放软了语气,眼眶红红的,“你不让我查的,我不查,你不让我问的,我也不问。你就让我看一看你的异能,让我给咱们朝城多种点粮食,好不好?”
她那一刻显得无比乖巧,纤细的身体蹲踞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仰着脸,看着轮椅上的沈让。她眼底含泪,却努力露出一个憔悴的笑容。
沈让看着她,却不知为什么缓缓皱起眉头,像是见到了什么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勉力克制着情绪,别开目光。
尖锐的针头反着白炽灯的光,轻易刺透皮肤,鲜红的血液顺着透明的管路流进粗大的试管,混入底部特殊的抗凝剂,水平线逐渐上升。异能者的鲜血离体后不易保存,不同的反应皿对应了不同的抗凝剂,更有些试管混合了钥砂,以最大程度地保持异能活性。
血液是异能者力量的核心,鲜血离体,沈让显得极为疲惫,可他的身体被腰托和束腹带固定在轮椅上,依旧坐得笔直。
他视野有些昏暗,半睁着眼,看着带那一双带着白色乳胶手套的手。这双手的主人他认识十多年了,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儿转眼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医生,有着这个年纪该有的野心,也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复杂心事。
“文静,上次你跟我哭是多少年前?”他忽然开口。
文静扶在他手臂上的手微微一顿。
“你长大了,不用非得用以前那套对付我,哭不出来就别勉强自己,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想要什么,也可以直接跟我说。”他闭上眼,没有看文静的反应。
我说要给你抽血,你能答应吗?——她在心里头想。
没有哪个异能者会愿意被抽血,异能是异能者在末世实力的倚仗,就像没有哪一匹狼愿意露出柔软的肚皮任人宰割。那是本能的抵触,沈让并不例外,他可以献血救叶峰,因为那是他兄弟的命,可他又怎么可能乐意被抽血拿去做研究,像个实验台上的小白鼠,违背伦理道德,也挑战着他身为人的尊严。
文静没答。
过了好一会儿,她将棉球按在针头处,干脆利落地把针拔出来,回身丢进锐器盒,才问,“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这就是承认了。
这回换成沈让不说话了。
他自诩粗通兵法、略识人心,只要他不愿意,旁人从他嘴里听不到几句真心话,正所谓虚实结合,以假乱真,他深谙此道。文静跟着他长大,现如今已有几分青出于蓝的意思了。文静的态度也真真假假,让人琢磨不透。
如果她的眼泪和示弱并非真情流露,而是——那她对文也死因的怀疑、她对沈让干涉她研究的抱怨,究竟是真是假呢?
沈让看了她一眼,低低叹了口气。
“但凡你开口要,我有什么没给的。“
“不用非得诛我的心。”
“抱歉。”文静目的达成,自然从善如流,只有些诚意缺缺。她再想说什么,沈让却不想听了。情绪起落令人无法喘息,失血之后的疲惫侵袭着大脑,他没精神去猜疑,只摆摆手,“没事,没怪你。”
“抽完了就去收着吧,别浪费了。”
她也猜不透沈让的心思。
“让喻诚过来一趟。”沈让叫住她,她背影一顿,随后加快脚步出去了。
喻诚的白大衣里头穿着咖啡色衬衫、西裤,踩一双皮鞋,手上还戴了个半厘米宽的金色指环,镶有宝石。整个人精致优雅,与朝城的气质格格不入。
游子龙好奇极了,他偷偷打量着喻诚,视线恨不得黏在喻诚背后跟进沈让在的那间工作间,他探着头张望,却被砰然关上的门挡在外头。
不是说哨兵听力好吗?长官之前怎么说的来着?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闭眼、放松,然后去捕捉每一个细微的响动,去听风的走向,听墙壁和地板的震动……
“哗啦啦——”
游子龙差点蹦起来。
他惊骇地睁开眼,茫然看了一圈,瞧见喻诚消失的那道门狠狠震了震,听着像是玻璃碎裂,还没等他琢磨,又是一声“bang”,沉闷的□□狠狠摔在门上,把门撞开一个缝隙,差点把趴在门口的游子龙掀飞。
“你好大的胆子!”
声音从缝隙里传来,是沈让的声音,他怒而拍案。游子龙几乎没见过沈让发这么大发脾气,他连退三步,心说不就是偷听吗,至于那么生气嘛?!
“我是瘫了,不是死了!”沈让疾言厉色。
喻诚跌坐在门边,他靠着,剧烈地咳嗽起来。电子门监测到异常开启,开启自动校正,缓缓关上,游子龙又一次被关在外头,带着旺盛的好奇,和说不出的担心。
青色的茎叶与棕色的枝干之间纠缠在一起,缠绕在久不见光的苍白脖颈间,喻诚艰难地仰着头,颈部青筋毕现,修长灵活的手指死死拽着树枝,为主人夺取一丝喘息,用力得指节发白。
他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干涩嘶哑的笑,一边咳嗽,一边七零八落地拼凑成完整的句子。
“沈让……我才是世界上最不想让你死的人。”
他手上指环闪过光泽,青色的树枝在不起眼间逐渐变得成熟,没有了起初的韧性,变得干而硬,成了棕褐色。
他奋力扯开勒着脖子的树枝,指节和后颈都被勒出红痕,血珠子沿着细细的伤口渗出。他却不怕死地继续笑。
“就算是我教唆的,又怎么样。你说我教她骗你,呵,你又怎么知道她说的不是真心话?你不想相信她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敬重你……是你在自欺欺人,宁可她在演戏。”
“我信任她。”沈让忽然说,“我不在乎她耍心眼。”
喻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重新咳嗽起来,却还在笑,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出来了,仍然停不下。
“你说谎。”喻诚咧开嘴。
他当然在说谎。他分明在乎得要命,他在乎文静怎么看他,他在乎文静怎么待他,他气得发疯,却不敢对文静怎么样。
“你信任她,她信任你吗?”喻诚慢吞吞地继续。
“人心不可测啊,我的城主大人。”破窗而入的树枝抖着、颤着,他终于挣脱束缚,满身狼狈,披着残破的树叶和断裂的枝干,缓步走到沈让身前。
“有多少朋友最后分道扬镳、反目成仇?信任这种东西不堪一击,有谁会永远相信你?”
喻诚的嗓音带着几分不寻常的嘶哑,每个咬字都仿佛带着血腥气,却并不影响他语调中特有的蛊惑。他看着沈让,眼神灼热,近乎痴迷。
“我才是世界上最对你忠贞的人。沈让,只有我,才会永远忠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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