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红油

应鸿此刻如置梦境,忽忆起,某次半梦半醒,景珵也是这样,在他耳边轻轻细语。那声音裹挟绵绵温热,令他梦中回肠。

应鸿这才明白,之前说不想景珵回来,其实都是自欺欺人。他是他的翘首以盼,是他的可望,可及,可亲。

层层温热里,应鸿害怕极了。他怕眼前人是梦中人,怕这一切都是梦,当即加深拥抱,将下巴磕在景珵肩头,扯过披风,环住劲腰,想就此陷入那温柔又结实的臂膀里。

可他的身体太凉了,背上冷汗和血已经把景珵凉得透彻。

景珵将长枪钉在地上,抚着应鸿后颈,将掌心温度传给他,在他耳畔说:“没事,已经没事了。”

临物府士兵竞相赶来,欲层层围上陈家兄弟。情急之下,陈孟余只能逃。他俯身背起陈仲山,拿上铁环大刀,施展轻功,带人突出重围。临走时,特地回眸仇视了景珵一眼。

景珵与他对视,带着同样的仇恨与憎恶。

两月前,景珵在云州实行盗银计划,银子消失的第三天,突遭太子百余爪牙追杀。爪牙首领不是别人,正是陈孟余。

陈孟余刀法深得陈家寨“疾狠柔”三字要诀,身法诡谲,擅长潜伏。当时潜进景珵府邸,杀光了所有值哨士兵,与景珵交手,一刀封路,二刀斩颅,三刀挫尸,逼得景珵根本没机会回房拿枪,只能寻路而逃。陈孟余带人追杀几百里,于安杨峡谷一战,一刀重创景珵,又驱狼犬咬了他一口。景珵当时性命垂危,为保一命,只得乔装乞丐混进霍城。

许是天道好轮回,今时今日,景珵为救应鸿刺了陈仲山一枪,也算还了陈孟余一刀。

“地洞……”应鸿忽在景珵怀里呢喃,“带我去地洞……找阿嬷她们……”

应鸿声音轻飘飘的,弱得几不可闻,手指尖却在用力,紧拽着景珵披风不放。显然人已至晕厥,却始终吊着一口气,誓要看到家人平安才罢休。

景珵轻蹭了下应鸿的脸,恨不得将人嵌进血肉,问道:“地洞在哪?”

他这声是跟一旁亲卫说的。被应鸿听去,以为在问他,遂从景珵怀里分开,迷迷糊糊地抬起手臂,指了个方向。

景珵看着应鸿满脸血的样子,心疼极了,立即牵起他的手,说:“受了伤别乱动,先找个地方,让我看看你的伤。”

应鸿眼睛盯着洞方向,挪步说:“快带我去……”说时已往前踉跄,但因力竭,彻底晕了过去。

***

天坑军营的战火烧了一夜。

景珵率领的百人骑兵团赶到天坑时,前营士兵已在营口集合,众兵齐齐杀进军营。西营士兵则在陈不催的带领下,一路前压,封锁出路。匪兵遭到前后夹击,又不见首领,无人统率,当即丢盔卸甲,扔器投降。

一战即歇,营中之火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众兵息整,照抚伤员,准备移营。

陈不催不善战后琐事,吩咐了两个总旗,便径自坐在营口废墟堆前,反复观摩着战利品。他爱刀如命,此刻端详着陈仲山的婴宁刀,从柄头、护手、刀锋、刀尖,无一不细致。

清冷月下,陈不催耳附刀背,手指随刃上划,于刀尖处弹了下婴宁刀,只听“叮铃”一声——嘤咛之声脆耳,如少女盈盈一笑,美妙至极。

陈不催笑道:“好刀!”

回想夺刀时刻,陈不催被陈氏兄弟和几十名匪兵团团围攻。他单刀应付,危险重重。但作为闯过边沙六关、军功达三品的将军,怎会畏惧这些?遂持一把短弯刀,杀进杀出,是以“刀如落叶飞花,身如踏马飞燕”的灵巧之法,游走众兵之间,割喉取胜。

短弯刀极其好用,用陈不催自己的话来说:“世上千刀万刀,都不如一把杀猪刀!陈家庖丁解牛式,指哪剁哪!”然而,短刀再好用,也无法一刀割人手臂,夺其刀刃。

陈不催杀红眼时,那名受应鸿嘱托的小旗带着鸳鸯双刀和众兵赶来,陈氏兄弟见势不妙,要撤。

陈不催当即不乐意了,心想人走可以,刀必须留下!遂从小旗手里抢过鸳鸯双刀,脚步一出,如猛虎出山,气势凶恶,竟比土匪还要土匪!他劈出鸳鸯刀,犹如两道轰雷架在陈氏兄弟头上,紧接“双刀断浪”、“翻云覆雨”,一招强压,一招巧夺,快闪之中立斩陈仲山右臂。

如此,便抢来了那把婴宁刀。

而一拿到婴宁刀,陈不催就像换了个人,整个人像只软兔,沉醉在刀间。

只因他出身屠夫家,自小在污血烂肉里长大,见惯脏乱,总对漂亮、干净的东西情有独钟。眼下得来这么一把好看的刀,喜欢得紧,立即把它当心肝宝贝一样赏玩。这会,他坐在天坑军营口,众士兵路过,无不惊叹其身上散发出来的诡异气息。

而另一边,天坑之外,陆思和徐乙乙率镇上两百兵马赶到军营。

徐乙乙几经沙场,只观营中伤兵和损坏情况,便知方才战局如何。他与陈不催交代几句,立即率人进了营。陆思则骑着陈不催的红烈马,踢踏踢踏,缓缓行到他面前。

“哟,”陈不催观刀不观人,语气轻佻道,“这不是陆大人吗?上溪府一别半月,我这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给盼来了。”

彼时风沙沉,月霞落。

陆思下了马,仿佛乘月而来。他声音冷冷道:“不去场上收官,有心思在这玩刀?”

陈不催笑意盈盈,两指捻住刀背向上轻划,仿佛揉着人的月肤。再顺此,看向与婴宁刀一样好看的陆思:“刚才看你信号箭,正愁你不来呢。喏,瞧瞧我新收的刀。”

“扑呼”一声,陆思接住陈不催抛来的长刀。

陈不催道:“叫什么‘婴宁刀’,我觉得不好听,得换个名。”

陆思打量起长刀。只见那刀刀刃寒冽通透,刀柄、护手刻有极其精细的暗纹,花草飞鸟,栩栩如生,气质秀美,是把不同于其他凶器的清雅之刀,正如那婴宁少女,俏丽美艳,于人群中别致生辉。

陆思说:“是把好刀,名字叫‘婴宁’,也不差。”

陈不催道:“不好,我觉得得叫……”

他话骤停,站直了身。

陆思抬眸,问:“叫什么?”

陈不催一手支颐,认真思索道:“叫‘济楚’,如何?”

陆思握刀的手一颤。刀刃反衬月光,映出他眉目里的惊异。

陈不催见陆思这幅神情,好生喜欢,又道:“‘天下风流,人间济楚’,人可以叫济楚,那刀,也可以叫。”

陆思不语。

陈不催故意皱眉:“怎么?你觉得不行?”

陆思平日待人亲和,常笑脸相迎。可在陈不催面前,他很少笑,甚至阴沉沉的,这会听陈不催拿他表字给刀取名,莫名有些恼:“给狗取名也要尊重人。你就这么给你的新刀取名?”

陈不催比陆思高出不少。此时见陆思一双俏眼向上瞪着他,凶巴巴的,好玩得很,笑意立浓:“我就是觉得‘济楚’这名好听,想给刀也取个。嗯……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去找嘉庆王,求他赐这名,总可以吧?”

陆思怒意更重。

只因他的表字“济楚”,正是嘉庆王景瑜、五皇子所赐。赐字机缘一直让陆思感恩万千,容不得别人玩笑践踏,遂将刀扔回给陈不催,说:“即便五爷赐你这名,你的这把刀,也还是叫‘婴宁’比较合适。”

他留下冰俊一眼,忿然离开,任一人一马一刀在月下呆成一幅画。

陈不催瞧出陆思是真动怒了,立即上前拉住他:“开个玩笑而已,要不要这么当真。”

陆思不想理会,直接甩开了手。

陈不催偷鸡不着蚀把米,眼见好徒弟生起闷气,忙将手中婴宁刀塞给他,说:“刀要叫什么名,又不由我做主。刀是你的,你想取什么就取什么。随便你。”

陆思怔愣,手肘怀刀,像捧着一弯月。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问:“给我的?”

陈不催目光落在别处,不作声。他方才差点被这刀削去脑袋,命悬一线时,竟是想起了陆思。只因这刀冷冽俊美,像极了他,若给他用,定相得益彰,于是拼了老命,也想把这刀抢到手。

“这刀配你。”陈不催摸了摸鼻尖,说,“送你了,全当弥补当年的收徒礼。”

陆思沉默片刻,淡淡道:“我没认你这个师父。”

陆思与陈不催同僚几载,一人为嘉庆王,一人为北平王,虽侍主不同,但在同一阵营,经常互相照应。

陈不催受五皇子之命教陆思武功,可惜陆思根基不行,不善用硬兵器。陈不催便另辟蹊径,授他软兵,亲自打制了一套白蛇镖,还亲自授他镖法。不料陆思铁面无情,不爱冲他笑就算了,竟连师徒身份也不认,活活白眼狼一个。

陈不催知道是这个结果,自我安慰道:“我认你这个徒弟不就行了。你如今绳镖已经练得上乘,现在试试用刀。这刀轻巧,适合你。”

配你,适合你,陈不催是打定主意要陆思领走这刀。

陆思手捧婴宁,腰别白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因这婴宁刀的确是他喜欢的,但——他不太想要。原因很简单,他不想做陈不催的徒弟,他对此一直很坚定。

两人沉默间,一小旗前来跟陈不催禀事。

方才战局收官,景珵抱着晕过去的应鸿从林里奔出,急寻军医。两人从头到尾全是血,吓得所有人惊慌不已。

陈不催本想亲自去看,但想自己没把人护全,不好交差,便先差了个小旗。眼下得知景珵毫发无伤,应鸿只是力竭而晕,当即松了口气。

那小旗见陆思在旁,道:“对了陆大人,王爷正在寻人唤您,您赶快过去吧。”

陆思颔首:“嗯,知道了。”说时已归拢心思,收起婴宁刀,往营地而去。

“等等。”陈不催忽叫住他,面泛忧色。

陆思回过头,问:“还有事?”

陈不催百转纠结,道:“帮我跟小八爷带句话。”

陆思纳罕:“什么话你自己不能跟他说?”

陈不催皱了眉:“是应小老板让转告的。”

陆思目光一凛:“什么话?”

陈不催思潮涌动,心想:如今应小老板新伤、旧伤、一身伤,人还去了趟鬼门关,“周全”必不可能周全了。这也就意味着,他此趟差事的功劳、赏银全要黄。所以,与其等小八爷兴师问罪,不如先发制人,先下手为强,让小八爷根本没心思追究他。

他心一定,一清嗓子,郑重其事道:“这话嘛,是那天从霍城来的路上,应小老板特地嘱咐的……”

“天下风流,人间济楚。”出自苏轼《约吴远游与姜君弼吃蕈馒头》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红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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