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渡月城六 返潮

街头巷尾都好生热闹,一派祥和喜庆。

新阳从屋檐钻出,向外晕染的黄澄澄光圈像是美人出浴萦绕在身边的朦胧水雾。云彩也变成了水袖,轻轻挥漾,落在男人的手里,眼看场面即将旖旎,一阵劲风吹来,吹得天空分外澄澈,日头也渐渐晒起来了。

“今儿天真好。”秦有生支好了架子,将床褥拿出去晒。

赵轶穿梭在床褥中间玩耍,后来也觉得晒了,回屋喝了满满当当一瓢水。

“哥,你去不去?”

钱闲一张嘴,还没吱声,就握拳挡在嘴前咳嗽几声,艰难看他,眼神十分疑惑。

赵轶学母亲的样子拍钱闲的背,“母亲去卖绣品的那个地方,有个神仙姐姐摆摊,说话可逗了,你陪我去找她玩。”

“不要乱跑,下次跟姨母他们一起去。”

“我懂。”赵轶道,“她会做小玩意儿,可好看了。人也有趣儿,戴的东西都是奇奇怪怪的,衣服也奇奇怪怪,哥,你猜她姓什么?”

钱闲问,“姓什么?”

“慕容。”赵轶神采奕奕,“这还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姓慕容的呢。”

钱闲笑睨他,“哪哪儿都奇怪,人还好看,所以你讲人家是神仙姐姐。”

赵轶听不来,摇头晃脑应了,“是啊是啊,天上来的嘛。”

不过晌午,太阳便收了温度,秦有生十分老练地将被褥撤下来。果然,没过多会儿就有云逼近,天色也慢慢阴下来。

呼啸的风眨眼就生起,妖孽般在门外肆虐。

“要下雨了么?”钱闲问。

“也许吧。”秦有生道。

他道,“姨父今天没带伞呢。”

秦有生揉揉钱闲的头,“不怕,到了时辰我去接他就是了。”

好在雨还没下起来的时候,赵迹就回来了,只不过他背身关门时动作有些趔趄。赵轶一眼便看见了父亲脸上的血印,卧在眼窝旁,看上去十分瘆人,“父亲?疼不疼?”

“不疼不疼。”赵迹话音还没落,赵轶便扯着嗓子冲里道,“母亲——父亲眼睛伤了。”

厨房里瓷器落地,乒哩乓啷一阵儿,秦有生湿手擦在身上,急走过来,不住打量赵迹,“这,怎么回事?”

赵迹笑呵呵把她揽着往屋里走,“没事儿,涂两遍药就好了。”

“……”秦有生叹一口,匆匆拿了药箱出来,赵迹伤着的地方渗出血丝,她颤着手落不下去,“……怎么搞成这样。”

“寻常活计的事,其实怪我自己不小心走错了院子,人家不认识我,被当成贼打了两下,哈哈,瞧瞧当真是大府院里的人,还有互不认识的。”冰凉的药膏涂到伤口上,赵迹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身子。

秦有生低下头嗯了一声。

赵迹偏头看了一眼门外的两个孩子。

钱闲立马会意,拉赵轶道,“走吗?我们去帮姨母看一下火。”

赵轶瘪嘴,“我不想去。”

“走啦。”

钱闲十分懂事,赵迹也是利用了这一点,将他支开。赵迹对秦有生悄悄道,“是好事。和你讲,闲儿要找的人我找到了。”

秦有生动作一停,“找到了?怎么找到的?”

赵迹压低声音道,“不知谁做了手脚,总的花名册子上没有,排班表上有。也不是本名,叫何望寻,我一瞧这个名字,就有点儿眉目了。我远远瞅了几眼,是挺出挑的一个人,猜着**不离十了。不过,那孩子身边守着人,我这伤也是这么来的。我们……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

“你是想先不让闲儿知道?”秦有生揣摩出他的意思。

赵迹点点头,“你想,李素扬一个流亡来的孩子,怎么会有人专门叫人看着呢?我心里还是放不下,觉得跟他说的寻亲可能有关系,我得去查一查,说不定能把人弄出来。”

秦有生不作声,默默收了药膏装进匣子。

赵迹将她揽在怀里,“怎么了?”

“没事。”秦有生抬手抹了脸上的泪,“我只求菩萨保佑,保佑你们不要有人再受伤了。”

“我这是小伤,不碍事。人这一辈子如果遇到事情都因为害怕失去而不去弄明白通透,活着就没意思了。”

秦有生点点头,“我明白。”

院门突然砰砰响起来,钱闲和赵轶往外走,站在厨房门口,看见秦有生撑着伞过去。外面的人也撑着伞,站在台阶下,矮她一截,昏暗的灯笼照不清他的脸。吴叔的声音比风急,“弟妹,赵迹回来没有?出事了,出大事了。”

“相……相公。”秦有生回头,赵迹已然撑了伞到她身边,沉稳的声音留在耳畔,“你安心在家等我消息。”

秦有生点一点头。

院门关上,屋子里又只剩妇孩三个。

淅淅沥沥的雨声不断,秦有生听着锅里沸腾翻滚的水声有些恍惚:赵迹刚刚是回来了?这事不该怀疑的,自己不是还亲自给他上了药吗?还说到了那个孩子不是吗?她与李素扬素未谋面,怎么可能凭空知道消息的。她自顾自摇摇头,怎么有点儿神志不清了。

会好的,她想起赵迹的声音,是那样的沉稳,令人安心。

等了很久,又只是门响。

“有生!有生!”敲门声和着雷声,一阵儿强过一阵。赵轶的心也跟着咚咚起来。秦有生推开门,看见雨水顺着惠大婶身上的蓑衣滑到地上,“你快去看看,陆家那个没出息的去林场闹去了,说是陆绮没了。”

“你说什么?”秦有生冰冷的手一把抓住惠大婶的胳膊。

惠大婶虚虚扶一把,“真的,是真的。唉,那边已经人仰马翻了。你快去看看陆丫头,孩子就交给我。”

秦有生像是经她提醒一样,想起来自己并非一个人,“不……不,我得,我带在身边。”

三个人急急忙忙往柳叶街去,衣服上沾了不少泥水。

赵轶终于见了上次吃酒席的厅堂里面的样子,全是人。一道花屏风门,黑红木的屋子,三方都有,围着大砖铺的院子,砌出几棵桂花树。一圈圈人靠边举着火把,比不过里屋明亮如灯芯。

一个男人披头散发站在门前,门帘是撩起的,他冲里边嘶吼着,“剖!她愿意死就让她去死,平时惯着她,她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也想带着我的儿子去?她做梦!”

门口的老妈妈尖叫着道,“这是遗腹子,是逆天命的……造孽!”她脆生生跪在地上,不愿再进去。

“喜欢胡说八道,你信不信我弄死你?”唐镜一脚踹倒她,像是浑身的戾气终于有地方发泄,“今儿在这的有一个算一个,我儿子要是没了,你们都去给他陪葬。”

远远的,赵迹撑伞呆滞地站在人群外,秦有生挤开人群走过去。赵轶看着又合过来的人群,雨点从他们的伞边落到他衣服里,赵轶心里有些急。“轶崽。”前方的钱闲回身从缝里伸出来一只手抓住他,“跟紧我。”

那些大人的脸色都肃紧可怖,赵轶头皮发麻,任由被钱闲拖过去。

“相公,怎么回事?”

赵迹看一眼秦有生,皱眉道,“怕是不好了,三夫人上吊了。”

钱闲的手一紧。赵轶瞟一眼他,发现钱闲也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了,脸上一点儿温和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肃穆与恐惧。

“那孩子呢,她……”秦有生欲言又止。

赵迹静静道,“在想办法救。”

他们是怎么救的,完全看不到,或许是都锁在半遮的门帘里面了。赵轶能听见的只是那个男人的嘶吼和大夫们苦口婆心的劝说罢了。

突然人群涌动,静悄悄的脚步声整齐划一,院子里火把又多了几簇,赵轶从间隙里瞧见光影。一张椅子被两个人抬着放在人群中央,坐上边的人,露出一截衣服,内里绣有黄圆圈。

院子里顿时安静不少。

“保大,我说的。”那人十分威严道。

就连唐镜也没有出声。

一个接一个的丫头从屋里出来,端着盆,巾子上染着血,赵轶看不真切,只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哭泣。

“她兄长呢?”那人问了许久,才有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冒出来,“大爷,人在柴房里。”

“请他来吧。”

赵轶不知道,逝世的如果不是自己爱着的人,那么对这个人的离去往往是感受不到悲伤的,人们通常会怜惜那些爱着她的人,替那些活着的人感到难过。但对于陆绮,就连这个,也没办法做到。她的离去,只是一阵夜风吹袭湖面。

赵轶他们一连去林场去了七天,排在浩浩荡荡的人群后,给那口棺材磕头。在黄褐色的蒲团上一跪,头往下一低,并不磕到地上,匆匆起来,学着大人们的样子踮脚去上一柱香。

是有人监督礼仪的。

几个男人头上绑着白色头巾,手里拿着铜锣,或吹或敲,围着一个灰白头发的人,一旦乐器的声音停下来,那男人就会开嗓,气势雄厚地唱出来,拉着长音,不知道在唱什么。

陆兴昌鼻青脸肿地跪在屋子最角,将一张张纸钱丢进火盆里,他倚着柱子在那儿哭爹喊娘,哭自己独自一人,声音比那唱丧歌的还大。

唐镜一直没来,只有最后一天,赵轶排在老后面的时候就瞥见那个戴着丧帽直直挺着背的人——他跪的端正,腿看不出好坏。唐镜很不喜欢陆兴昌似的,两人永远只能见着一个。今天烧纸钱的是个眼睛红肿的丫头,她的纸钱丢的很慢,或许是因为她默默地流眼泪,不用去和哭声的节奏。

秦有生领着钱闲早早地走了,赵轶跟着父亲照例磕完头,正要出去。那人却突然出声了,“她这个人,滴水的恩情也牢牢记在心上,总是提。今天头七还魂,她肯定会来看你们。”

那人不回头看他们,只盯着眼前的棺木。赵轶瞥一眼,只能看见那人凌削的下巴。

“三爷,节哀。”赵迹劝道。

唐镜问,“她有没有说过什么?”

他问的自然不是遗言,自陆绮临产,外男就须得避嫌了。赵迹想了想,道,“上次来,三夫人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晏儿。”

唐镜没出声。

赵迹也不知道人家小两口有没有说过这些,总之,孩子没了,说这些也没用了。他又道,“三夫人这一辈子,父母早早去了,兄长不顾,只遇到三爷一个待她好的。”

唐镜笑一声,“这不是她讲的。”

赵迹赶忙弯腰解释,“不敢瞎编,是新婚说喜的时候夫人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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