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赭管不了大人的事,也不敢多管,便去寻柳青青,隔着大老远却看见一副“青蛇狂舞”的震撼景象,他犹豫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上前试探着问道:“你……怎么了?”
那绕着房梁上蹿下跳的青蛇听了这话“唰”地一下从横梁弹射到地面化出人形,吃了炮仗似地开口便骂,“狗男女!狗男女!这破地方姑奶奶我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唐赭大概猜到了事情的走向,但他当老好人当惯了,出于让对方发泄一下的目的,还是顺着柳青青的话往下问道:“嗯……姑奶奶所以发生什么事情了?”
柳青青语速飞快,口中噼里啪啦打算盘似地蹦出一大堆字来,唐赭刨去其中占比多达一半以上的骂人话,将剩下那些颠三倒四的句子重新整合了一下,明白是沈明澈带着舒怀玉出了门,后者直接将这蛇撂在家里了。
而被柳青青口诛笔伐的二人此时正围着一张石桌坐在湖心亭中,头顶夜幕低垂,星汉如练,一派安宁祥和,但两人来此却并非单纯为了谈风弄月,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太多,是时候该好好聊一聊了。
虽说是谈正事,那座湖心小亭中的氛围却并不严肃沉闷,石桌上烧着两个小碳炉,一个火上烤着浸了糖的栗子,另一个里边温着一壶酒。炭火安静地燃烧,暖烘烘的热气直往人脸上扑,淡淡的烟味和栗子的甜香与酒的醇香氤氲在一起,闻起来教人觉得慵懒倦怠。
是冬天该有的味道。
舒怀玉出门之后才意识到现在竟已是正月,再过两日便是上元节,方才一路走来时便见不少人家门口都准备上了花灯,只是尚未点起。喜庆的节日氛围之下,暗潮依旧汹涌澎湃,入出窍境界之后,舒怀玉对灵力的感知更上一重,她清楚地察觉到南塘郡内有不少修士逗留,虽然修为最高也不过凝神,但仙人如此大张旗鼓地入世却是几百年都未曾出现过的景象。
沈明澈漫不经心地用树枝戳着烧红的炭火,他沉疴痊愈后自是不怕冷的,但为了应景还是披了一件雪白狐裘,他将自己裹在雪白的毛茸茸里,显得分外慵懒惬意,“你睡的这些日子,九州算是热闹得要炸开花了。”
他随手在亭子外边落下一道隔绝声音的屏障,外人远看只当是才子佳人在共度良辰美景,“放心,修为不到出窍的察觉不到。”
接着,沈明澈将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捡大的捋了捋。京城的那位在赐死自己的长姐之后跟魔怔了一样,变本加厉地拉拢钦天阁,就好像时不骞才是他亲爹,三十六郡冒出这么多修士也是此事所致。
他将自己和舒怀玉面前的小酒杯倒满,随口道:“延晦朔死了,那些年轻弟子倒是没被难为。”
舒怀玉闻言,拿着酒杯的手一滞,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杯中荡漾的琼浆,轻轻将酒杯放回了原处。和当初的东隅学宫之乱一样,钦天阁想要那几位掌门的命,时不骞此举这是要彻底鸟尽弓藏。
她并未对逍遥门展露同情之意,只是不咸不淡地评价道:“当年的六门这些年大概也察觉到被钦天阁所利用,但为时已晚,与虎谋皮,报应不爽。”
“嗯,倒是省的我一个个杀上门了。”沈明澈面上依旧一副笑吟吟的表情,那温煦笑容配上这番话却显得有些邪嵬。他语气像是在随口说一句俏皮的玩笑话,可舒怀玉却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情绪中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杀意。
可她也并非善茬儿,向来以直报怨、爱憎分明,因此并未觉得沈明澈此言有何不妥,只是抬眸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仙君你是没见过我的手段,被我抓住直接头拧下来。”沈明澈如今全然抱着一种“待嫁闺中”的心态,有恃无恐懒得装乖,手上做了个“咔嚓”的动作,“封行健的脑袋如今还在秘境里滚着呢。”
“给你能耐的。”舒怀玉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醇厚的酒浆入喉却不辛辣,反倒能品出一股清冽的甜味,就仿佛踏雪寻梅的夜里,站在庭院中合上双眼,静静嗅着那满园幽香。
“你……旧伤痊愈了?”她放下白瓷酒杯,像是不经意间提起似的,但眸光却蓦地沉下去,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一点炭火燃烧的红光,让人觉得这眼神认真而郑重。
沈明澈将对方微妙的情绪变化尽数收及眼底,他分明只是微笑,眼角眉梢被幽微的心绪点染,如同画龙点睛一般,衬得那张昳丽面容分外明媚动人。
“嗯……好了啊。”沈明澈屈指轻弹了一下杯沿,“叮”的一声轻响中,他的视线越过舒怀玉落在微澜的湖面上,“仙君,我给你讲一件旧事……”
他随手拨弄着炭火,将当年六大门派北上除魔的惊心动魄以及那山间古寺的宁静生活娓娓道来,分明是那样波澜壮阔的一段往事,从当事人口中说出来,却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就像是信手翻开史书中泛黄的一页,一切苦难早已湮没在奔流不息的岁月长河之中。
舒怀玉当年在古寺中偶然窥见那段往事的一隅,沈明澈所说的她早就知道了十之七八,却还是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沈明澈怀念古寺中平静如水的日子,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因为有那几年的光阴,他记起一切乃至得知归墟的噩耗之后才没有疯魔吧。
听罢,舒怀玉问道:“所以……你在秘境中是因为临济仙君的灵骨才活了下来?”
“也不全是。”沈明澈眼睫翕动,抬眸看向舒怀玉,“当年你留在我经脉里的那道剑气护住了心脉,否则我也撑不到最后。”
舒怀玉闻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眸光却微微荡漾了一瞬——因果这东西属实奇妙,许多事无非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沈明澈注视着她,她也同样打量着对方,虽然对于过往的苦难沈明澈总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可任谁都知道经脉尽断、灵骨皆碎后再一寸一寸重塑是怎样一番生不如死的过程,但从眼前之人身上她却看不出一点被苦难磋磨过的痕迹,仿佛只是做了一场经年的噩梦,过去的就真的过去了。
沈明澈轻快地打了个响指,“别胡思乱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同时拥有魔心和道心吗?”
舒怀玉点头,没有道心便不能入出窍之境,若是一开始便因魔入道,修出道心是极难之事,历史上那些出了名的魔修大能大多都是寻常修士走火入魔而成的,故而当年她知道沈明澈同时具有魔、道两心时分外惊讶。
沈明澈右手轻按在自己左胸上,“如今我的道心与魔心相融了。”其实他现在也说不清自己究竟算是修哪一脉的修士,估计这种奇葩普天之下就他一个吧。
言罢,沈明澈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个狭长的盒子放在石桌上,用眼神示意对方打开,舒怀玉手指拨开木匣上的铜扣,将那长盒打开一条缝隙时,眼神倏地一下变了——盒子中装着的正是赤霄,而且是修补完好的赤霄。
“难为你了。”她指尖轻轻在熟悉的长剑上抚过,声音有些发紧,天知道沈明澈是怎么在深山老林里找到那些碎得跟天女散花似的残片的。
沈明澈却不以为意,只是道:“我虽找炼器大师修补好了,但毕竟碎过一次,比不上当初了,就当是个念想吧……”
“我也很想念师父……”这是沈明澈第一次和舒怀玉面对面认真聊着他们的师父——那个对于他们二人而言都无比重要的人。
这时,沈明澈忽然噤声了,舒怀玉顺着他的目光向亭外看去,只见纷纷白雪自漆黑的夜空无声无息地飘落,宛如柳絮因风而起。
半响后他轻声道:“下雪了。”
南塘是典型的南国气候,即便是三九天也温暖潮湿极少有雪。
“嗯。”舒怀玉将视线从漫天白雪上收回,“我昏迷的时候,在识海中见到了师父。”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将看到的那两段祖辈记忆娓娓道来,对于归墟的秘密则讲得比较含糊,只说是需要使归墟重现人间镇压心魔。
沈明澈听出舒怀玉言语间的隐瞒之意,却没有追问,只是道:“周斐这个人,有些可疑。”
舒怀玉自然也怀疑过他,只是没想明白对方的动机,总不能是因为叛逆非要跟谢桓对着干吧,况且就算能把天捅个窟窿又怎样,师祖他老人家神识早就与天地同化,这纷落的白雪中说不定就有一片是他。
沈明澈又道:“当时我在秘境杀封行健时,他已经有走火入魔的征兆,如果始作俑者与心魔有关,那倒是能说得通了。”
舒怀玉沉吟片刻后道:“我想再去一次须弥秘境,你从秘境中出来,可否还有办法进去?”
自从活尸围攻归云山庄之后,中州以北的大小玄门便结成同盟对操纵活尸的魔修进行多次镇压,诸如昆仑剑阁这等大门派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三个月过去那些魔修已尽数退回北境,明面上看似邪不胜正,但舒怀玉总觉得这事还没有结束。反正剑法的最后一式也不是一时片刻能领悟的,北境的活尸与当年在秘境中遭遇的镜湖水怪十分相似,如有可能她还是想先重回秘境调查一番,说不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可以,我跟你一起去,那秘境本就因临济仙君而成,我如今继承了他的灵骨,可以自由出入……咿好烫!”炉中的炭火即将燃尽,沈明澈正用树枝将栗子刨出,手指却沾到了飞溅的火星,而下一刻另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轻攥住他被烫得微红的指尖。
沈明澈的手臂线条先是猛然绷紧,而后缓缓放松。因为灵力的缘故,舒怀玉的体温比常人要低上一些,她握了一会儿沈明澈的手,问道:“好了吗?”
“没好,还要。”沈明澈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撑着脑袋歪头看向对方,被握住的手指轻轻蹭了蹭舒怀玉的掌心。那其实并不像一只女孩子的手,既不细腻也不柔软,掌心中尽是些长年累月练剑磨出来的茧子,但被那样一只手握着,却令人觉得分外安心。舒怀玉冷冷瞥了这开始耍无赖的人一眼,却也没把手松开。
等到二人将一炉冒着热气的栗子消灭殆尽,子时已经过了,雪依旧下个不停,为这座繁华的南境之城披上一件素白的夹袄。
两人并肩往回走,在雪中留下两串脚印,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半指深,夜里很静,沈明澈将雪地踩得咯吱作响,他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含混不清地道:“冬宜密雪……”
舒怀玉自然地接道:“有碎玉之声。”
沈明澈笑道:“当真是世间觅得一知己,人生何须如初见啊……小仙君,去秘境之前,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哪?”
“京城。”
“干什么?”
沈明澈偏头凑过来,毛茸茸的领子直接蹭到了舒怀玉脸上,“没什么大事,后天是上元节……”
“想带你看万家灯火。”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黄冈竹楼记》王禹偁
沈明澈:不吱声,暗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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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冬宜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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