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归各岗,认真训练,今后五日一会。”我挥手屏退众人。
马光汉正欲照例去干善后的杂活,却见于娘子已在收碗,一时不知何去何从,搓手半晌,凑我跟前问:“三哥,你夜里听见狼嚎没?”
我略一皱眉:好似是听见过几回。武灵山广袤,有野兽出没,不足为奇。
“我觉得……那像是白无常。”马光汉撇嘴自责,“我讨了三哥的白无常,却没保护好。一路上我都觉得它跟在后头,却没见着影。”
一想到那干吃饭的胖白狼,就不禁想起胖呆鹅,我黯然片刻,振作笑道:“不妨事。过几日我伤好些,要带斥候出去探查地形,顺道寻寻它吧。同去?”
“好,我护卫三哥!”马光汉忙不迭点头。
“舅舅……”江怀玉忽而局促低唤一声。
我回头一看,见唐远正在门外,高挺如松的身影逆光而立,神色模糊不清。
“乌烟瘴气。”
严肃四字,在静默中掷地有声。
我险些没忍住翻他个白眼,心中暗骂:你前堂议你的事,跑来瞧热闹做甚?怎地,我自家营你还管三管四啊?我还没追究你半夜唱《绿衣》坏我士气呢。
“万人非能同心皆怒,在我激之以势使然也。”我拐腔拐调,背书反驳。
唐远懒得与我一般见识,冷声道:“江怀玉,出来。”
江怀玉左右为难,不住来回看我二人。
这辛辛苦苦拉来的外援,如今可是贵客,不宜过度得罪。我按捺脾气,好言好语道:“唐指挥,怀玉年纪还小,从前也只习剑术,跟不上你的枪骑精锐。你事忙,他又闲,不如照先前那样跟我历练。我好歹也是西北一霸,他认我为师,不算辱没。”
唐远与我对视片刻,又转而看向江怀玉,蹙眉板脸道:“随你胡闹。”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我暗暗瞪他背影两眼,又和颜悦色看向江怀玉:“走,怀玉,你驾车,咱巡营去。”
小怀玉立刻去备车。马光汉不乐意,也想跟去,被我打发回去训练。
一同坐在车前,我又问江怀玉:“你舅舅平日待你严苛?”
江怀玉沉默半晌,低声答:“他怨我。”
这两舅甥十几年素未谋面,自无亲情可言。可他俩必须关系融洽,我笼络住江怀玉,才扣得住唐远。
于是我语重心长劝道:“你别跟他置气。他傲,这样傲的人却护不住亲人,自怨自责又难以诉说,难免撒两分气到你头上。你是晚辈,多体谅体谅。”
“傲?”江怀玉疑惑道,“可他平日很关心下属,从不见傲慢啊。”
“此傲非彼傲。”我高深莫测摇摇手指,“你舅舅能耐大,却一直遭打压,心里憋着口不服输的气。你瞧,他连我都看不起,不正是天才自傲么?”
“舅舅没看轻你。”江怀玉斜瞄我几眼,“他只是……担心你的伤势。”
“他当我是花瓶,一碰就碎,这还不叫看不起?”我轻哼一声,“你也不是没见过我在球场上纵横阖捭,王公贵族、豪侠恶匪,哪个没被我打服?我能一碰就碎?”
“可你……”江怀玉声音顿止,眼眶微红。
我轻叹一声,温言安抚:“没事,谁能一辈子不栽个跟头?咱今后打场大胜仗,叫他对你刮目相看。”
“好。我做宝珠姐的帐前亲兵,寸步不离保护你。”江怀玉点头道。
“私底下无妨,外人面前,得叫我三哥。”我纠正道。
“嗯。白玉猫保护三哥!”江怀玉郑重承诺。
乖。眉目相似的两张面容,这个就乖得多,瞧着也喜欢。
大致巡营一圈,四处打声招呼,我便回县衙找明澄商议。推门而入,却见二营的熊达与牛三德正在汇报城防修固事宜,主簿郭柏良也立在一旁。
“明参军,正巧也要与你说这事。”我插话道,“陇安都是土砖墙,本就不结实,如今已打塌一个缺,拾那些碎砖修补,再怎样也不牢固。况且昨日那雨一下,怕是泡得更软。与其花心思修固,倒不如把它当个诱敌的阙,在墙后挖个深坑。”
熊达被我打断,暗暗不满。还不待他开口,明澄却接话道:“唐指挥也有此意,我正与熊兄商议,组织民夫进山伐木,于坑底竖立尖桩。”
“樊三妹,你是有些小聪明,也得明将军喜爱,但你又没打过仗,你能想到的,旁人早已想到。”熊达不耐烦道。
“尖桩不实用。”我竖指盖掌比划,“多串两个,就能垫住爬上来,一桩算三人,百桩也至多杀三百。况且挖坑、伐木、削桩,多费劳力。陇安这小破城,久守无益,何必花太多心思?”
“那你待如何?”熊达不悦问。
“陇安依山,那处正好最低,原先也是排水口。依我看,不如就将那处当作粪坑。粪滑,掉下去便爬不起来,即便他爬上来,咱围上木栅,拿棍子就能捅下去,多来两回,粪气熏得他头晕,也就只能尸沉坑底。咱还能省下伐木、削桩、出城倒污水的功夫。干一日重活,得多吃两倍,不划算。”我答道。
我侃侃而谈,熊达脸色渐僵,牛三德干瞪双目,郭柏良嘴角下扯,皆讷然不能出声。
明澄亦十分尴尬,轻咳两声道:“这……确也在理。”
“那成,你们商量细节,我不扰了。”说罢,我挥手离去
次日,那三人照例前堂议事,我随便找伙夫要来几张饼,提篮子进去,大赖赖坐下:“哥哥们辛苦,特来送口吃的,唐指挥也别客气。”
唐远神色微妙,明澄无波无澜,樊宝玉眉头道:“回去歇着。”
“有伤,走不动,喘口气儿。你们议,我不说话。”我将凳子后挪两尺。
明澄无奈摇头,拾起话头继续商议。
这几日明澄都会抽空与我略谈军情,今日所议,我已提前得知,乃是德顺军撤驻平凉县后,却被西祁围城多日,正四处求援。
唐远的意见是,时至四月,正值草肥养马之时,北辽必会撤兵,西祁独木难支,正是收复失地的好时机,且赤霄军亟需一场大胜提振士气,因而应去救援。
樊宝玉则认为,整个西北路的梁军损失太重,士气皆颓,兴翔府不援,余下各路军必然作壁上观,只带赤霄军残兵援救,太过冒险。
明澄暂且未作表态。
“兴翔府守将是谁?姓孙?”我问。
樊宝玉睨我一眼。
明澄答道:“孙师锐,原上四军都指挥。”
我暗自嘀咕:果真如此?去年江忱那傻鸟插手禁军调动,引来老皇帝忌惮,害得李昉及好几个亲信都调离京都,孙师锐也在此列。以江慷当初的逃跑路线来看,从关中路入西北路,必走兴翔府。他没在兴翔府停留,反而慌不择路跑来陇安,必然是孙师锐不开城门,甚至萧古烈大军追过去后,他都没从后截击,专借北辽之手,替他家好太子铲除祸患。妈的,大敌当前,成日尽知内斗!
“得去。”我咬指节道,“兴翔府就是个二门的门房,边军才是大门守将。龙泉军既降,赤霄军便是西北路定海神针,咱们不去,梁军的士气可真就全散了。”
“猴子,平凉县围了三四千敌军,德顺军已剩不足八百。咱虽有三千人,能战的不多,一倍之数,你不算伤亡?这可不是你带你那帮小子打架!”樊宝玉斥道。
我睨他一眼,心中暗骂:前堂议事你叫我猴子?这儿可有外人,别逼我叫你胖子。
“以治为胜,不在众寡。”我反驳道。
“纸上谈兵,儿戏误军。”樊宝玉反唇相讥。
我俩正相互瞪眼,唐远却出声道:“西祁已围城月余,必然兵疲马乏,可先以轻骑袭扰,多方以误,乱其军阵,再与德顺军夹击破敌。”
他难得说句中听的,我正待附和两句,明澄却道:“可若是救不下平凉,萧古烈原路而回,陇安亦失,赤霄军何去何从?”
“这破落商镇,周边就几块山田,能待多久?我可再变不出屯仓来。”我正跟胖子置气,没忍住呛上一句,又和缓语气道,“如镜哥,平凉周边好歹有田,抢种一拨,今年才有饭吃。况且平凉四通八达,东连大关山诸多番寨,一旦占回来,便可与固原、潘原连城防线。定西府一时半会定然收不回来,若是平凉也被西祁占去,隆德山两头他随便翻,这还了得?”
明澄细思片刻,已被我说动。樊宝玉也是西北人,自然知晓其中利害,虽不满皱眉睨我,却没再反驳。
共识达成,唐远便道:“事不宜迟,明后两日巩固城防,便速去驰援。”
“你们赶紧带人去,三营留我就成,弓兵留一半。”我道。
“不妥。”唐远却又转而反对,“陇安城防有死穴,若是辽军原路折返,一营半人马守不住。”
他所说死穴,一处是那难以复原的城墙,一处便是陇安背靠的高坡。当初大哥正是让弓兵爬上坡去,居高临下以箭雨压制,才攻下的陇安。
这几日伤未痊愈,我还顾不上出城探查地形,只好问:“那坡多陡?土坡石坡?”
“宣坡,土多石少。”唐远答,“近日已让民夫挖烂半坡表土,修筑工事,只是还缺一场大雨。”
我咬指节而思:五分坡?怪不得能爬上去。若是天公作美,将半坡化作泥泞,倒也好防守。若不彻底下透一场大雨,得花数倍功夫才能布好工事。况且赤霄军狼狈撤离,未携城防器械,连尖桩都得现削……
思索之迹,我脑中灵光一闪:“他近日装死,我还算漏了。番兵最擅山地作战,碧眼狮带一营亲兵还守不住个坡,那他叫我爷爷得了。”
那两人早习惯我这番作态,唐远的神情又十分微妙。
我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将凳子挪到桌边,而那篮中饼,早已凉透。
“呃……救援的事你们定,我去找番狮子。反正他也只卖我面子。”说罢,我跳起来便走。
“三妹。”明澄轻唤一声,蹙眉叮嘱,“切勿跑动。”
樊宝玉也斥责道:“成日逞强好胜,几时能改?”
唐远这外人不好表态,凝我不语。
我攀着门框回望一圈,傲然自得想:前堂议事?爷来得了一回,就有下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