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狗“嗷”一声跳起来,刚欲龇牙,发现是我,立刻摇尾讨好,倒叫我哭笑不得。
次日醒来,已过巳时,我正待吩咐于娘子打扫屋后的灰烬,却听外面来报,朝廷补发的粮饷已至。
粮饷不出所料,被兴翔府克扣不少,然而随粮饷而来的,却有三道旨——
“赤霄军马军第三营指挥使樊宝玉,于边关沦陷、军力凋敝之际,抚循士卒,援救平凉,镇守固原,屡挫敌锋。朕念尔功勋,特破常格,擢尔为赤霄军都指挥使。望尔益励忠勤,统御全军,保固河山。”
“赤霄军记室参军明澄,久司戎务,勤勉匪懈,虽职司文案,犹能身先士卒,其勇可嘉。朕嘉乃劳,特擢尔为赤霄军副都指挥使,兼机宜文字。望尔益加勤勉,辅弼都指挥使,悉理戎务,共襄兵事。”
“巨阙军马军第六营指挥使唐远,佐赤霄军以固西北之防,焚敌粮草,断其要道,智勇兼备。今朕特调任尔至赤霄军,擢为都虞侯。望尔竭诚尽忠,竭智尽勇,辅弼都指挥使,靖边安民。”
圣旨宣过,全军沸腾,声震天穹。唯明澄一人处之泰然,似一切早已在意料之中。
待他三人叩谢天恩,再招待恭送宣旨的黄门郎,便命全军大宴欢庆。
牛三德几个借机提议,要为樊三哥补个弱冠礼。明澄知晓此事,自荐作正宾,为我与樊宝玉、唐远一同加冠。
樊宝玉难得没斥我胡闹,默许我来凑趣。
当日,仪式从简,樊、唐各自祭拜过先祖,明澄这位兄长便为我三人加上幅巾,也不兴那再加、三加的繁琐议程,只送三段祝词,再将三人的字重宣一遍,之后便请兄弟们入席畅饮,共庆此欢。
席间,我拎着酒坛,借酒说酸话:“如镜哥自然当之无愧,你哥俩在圣旨上的功绩,可都有我一半!区区女流之辈,不配论功行赏,讨你二人各三碗敬酒总成?”
樊宝玉满面酡红,揶揄摆手:“你有二品诰命,还跟我这五品的斤斤计较?”
“那不一样,诰命算不得官身。忙活一年,你们都成将军,唯我一人还是樊三,不公平!”我将酒斟满,塞进他手中,“敬我三碗,不然跟你没完!”
“敬敬敬。”樊宝玉笑嘻嘻起身作揖,“敬我家樊木兰。”
我侧身不受这碗酒,撇嘴挑剔:“木兰做不得尚书郎,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樊宝玉皱眉“啧”一声:“那你想做哪个?你这粗蛮性子,还想做女宰不成?”
“你且猜,猜对我才受你敬酒。”我故作刁难。
樊宝玉拍额苦思,无奈醉得糊涂,一双凤目眯成缝,随意报过三位巾帼的大名,便再也蹦不出别的来。
明澄见状,出言解围:“我猜一人,可是妇好?”
“如镜知我也!”我心头大喜,丢开樊宝玉,端碗与明澄碰杯,一饮而尽。
樊宝玉在背后嘟囔:“那不也是女将军?哼,故意刁难你哥呢。”
这胖子,当真是弃文从武,便将文彻底丢了。
木兰戎马半生,立下丰功伟业,最后却只能“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想来就憋屈!
而那妇好,虽只在残章典籍中留下只言片影,可幼时明澄曾与我说,妇好兴许不止是商王后,更是女诸侯。想来,古时的国家与今大有不同,女人也能堂堂正正做实权在握的一国之主,而不必躲在丈夫与儿子背后垂帘,饶是如此,还要背一身“牝鸡司晨”“女主祸国”的骂名。
更何况,妇好先为武丁妾,后为商王后。由妾及妻,不正如我这小小淑人,先升郡君,之后嘛……嘿嘿。
我正待引经据典,挖苦这书读狗肚里的都指挥,却见那位都虞侯还在若有所思,隔岸观火。
“唐军侯,别以为不说话,就能赖掉这三碗酒啊。”我醉步上前,斟满两碗,“中路可是我炸,你这俸禄,至少该分我三成吧?”
“拿去便是。”唐远嘴角一勾,单手执碗,随意一碰。
我十分满意,喝完这碗,一边斟酒,一边调侃:“都虞侯,都虞侯……我不过是口头占便宜,当你一回爷爷。你倒好,真真儿给我当老子来了。”
唐远闻得此言,倒是端正了神色,双手接过这一碗,碗口低三分,颔首敬道:“惭愧。”
我嬉笑斟酒,与他喝过第三碗,歪歪斜斜靠近,拉住他的右手,指那虎口上的刺字问:“军候几时改刺啊?”
话音刚落,樊宝玉却踉跄走来,一屁股坐在我与唐远中间,搂住他好兄弟的肩膀,挥手驳斥:“刺什么刺?我最不喜这破规矩。咱都是清白人家,又非刺配充军,何必跟牲口一样往身上刺东西?”
“成成成,你兄弟,我调侃两句都不成。”我撇嘴起身,自去找各营指挥及西虎帮小子喝酒划拳,又拉住姗姗来迟的野利峻睨一通猛灌。
今日既欢喜又委屈,我借酒撒疯,纵情滥饮,若非是薛六娘直愣愣冲来训斥,将我强行拽走,我恐怕得喝到扶墙而吐。
深沉醉梦之中,我仿佛来到一片陌生的雪原,苔地上徘徊着几只瘦鬼似的灰羊。羊群之中,一道衣衫褴褛的背影盘膝而坐,似是打坐悟道,又似伤心怄气。
我心头五味杂陈,犹豫许久,方才走上前去,俯身抱住他已瘦得不成样的腰身,羞愧辩解:“仙儿,我知你在受苦。可我心里也苦,好苦。你就让我……高这一回兴吧!你最明事理,也最能体谅他人难处,就让我高这一回兴吧!”
神仙始终不肯理我,也不肯转身拥抱,似已化作苔原上的冰雕,再不会给我一丝温暖。
昏沉沉醒来,已是次日傍晚。于娘子细心伺候梳洗,又端来醒酒汤。
汤水灌下肚去,酒终于醒了大半,我正捏着枪簪出神,忽又想起一事,便将断簪仔细收入小匣,前去县衙后堂,找明澄解惑。
这段时日,明澄一直忙于整理军务,为新收编的厢兵、义军入册,如今军饷发来,还有抚恤等诸多事宜需及时办理。此时他正一边饮茶提神,一边阅理军册。
我搬张凳子坐下,替他研墨,笑道:“照我说,咱四人里就你最辛苦,功劳也最大,你才该当这都指挥。”
明澄顿笔,自谦微笑:“澄一介书生,只通文墨琐事,如今忝居副将,已然受之有愧。倒是关宁,于危难之际大义相助,后又出生入死谋西北大局,只居又副,倒是屈才。”
“我爹也做了八年又副。年纪轻轻就当上都虞候,还委屈他不成?”我不以为意摆手,又端正神色问,“如镜哥,若有一人,我随口以伊霍相比,他却不置可否,只嫌我聒噪。那这人,到底是贼是友?”
明澄疑惑蹙眉,深思良久,似已了然于心,却不直接作答,反问我:“是贼是友,取决于三妹是愿佐武丁盛世,或是……效霍门显妇,权盛一时?”
我惊得将墨条一丢,咋呼道:“那蠢婆娘遗臭万年,我便是即刻抹了脖子,也不做奸佞之妇!再者,我……我对他又没那意思,怎能扯到这上头来?”
明澄波澜不惊,静静审视我良久,缓缓问:“三妹是否想过,即便质子得归,你欲成妇好之功,也必先行伊霍之事?”
这一问,确是问倒了我。
樊爷爷惟愿护国安邦,建功立业,若能得百姓立几座生祠,那再好不过。可若是到头来,却是生为万人唾弃,死留万世骂名,那又是何苦来哉?
我语塞难答,良久,反问他:“如镜是愿做江左夷吾,还是渭水太公?”
明澄将竹笔置于陈旧的笔架上,望向紧闭的窗扉,似又望向无尽之远:“澄不做他人,惟愿见清平盛世。”
“那不论如何,咱俩总是一头儿的。”我心头释然,又含笑抱怨,“你仨也真是,昨日我已加冠,还不肯以字相称。胖子最可恨,当着外人的面叫我猴子,唐远也可气,至今还指名道姓。悬黎二字是烫嘴还是怎地?”
明澄收回远望的目光,赧然笑道:“三妹豪爽,与男儿无异,如今又总是戎装短发,若再称以字相称,大约……是有些怪异。罢了,悬黎既然介意,今后改口便是。”
“还是如镜哥对我好。”我笑嘻嘻起身挥手,“你且忙着,我不扰你。”
出得房门,冷风清爽,我深吸几口,散去脑中昏沉的酒意,正待回别院去,路过唐远居住的西侧衙时,忽听里头有破空挥刺之声,探头一观,却见江怀玉正练枪。
小子翻年已十四,个儿高臂长,体格也日渐强壮,习枪的时日虽短,却已像模似样,颇具英姿。
认真习完两套,他才发现我正抄手观看,局促收枪,微低头颅,额上薄汗映着暮光,亮涔涔的好看。
世事也当真奇怪,儿子未必像老子,外甥倒总像舅舅。
“前日见你已能在他手下过三招,不错。”我竖指赞扬,“他人呢?还醉着?”
“舅舅去城墙上散酒气了。”江怀玉答。
“好生练。练成了,咱们联手打你舅舅。”我挑眉眨眼,挥手离去。
出得县衙,果真听见远处隐隐飘来乐声。我循声而去,见唐远正背倚望楼,独自吹埙。
我优哉游哉负手走近,手撑女墙轻轻一跃,坐在垛口上,托腮斜倚,听他吹完一曲,笑问:“怎不吹陶笛,改吹埙了?”
唐远苦笑道:“埙、笛,皆是战友遗物。每每吹奏,便如故人依旧。”
怪道不得他的乐声总带着低沉的忧愁,原来是以乐曲缅怀逝去的袍泽。
这呆货既重情义,又岂会是伊霍之辈?想来,是他那日不愿搭理,才不曾开口否认。
我半是感慨,半是试探道:“缘分当真妙不可言。你从河北而来,历经千难万险,最终却成为西北一方将领。怎地,是咱赤霄军香啊,别的军伍都不入将军法眼?”
“大梁虽有禁军数十万,斗志尚存者寥寥。当初在陇安,赤霄军大将尽损,士卒仅剩三成,却不曾就地哄散,反而重燃战魂,实令人肃然起敬。其后西祁二度兴兵,西北诸军守城不出,唯赤霄军奋力抗战。远身为一员,由衷自豪。”唐远含笑望来,“诚然,凝聚军心,你功不可没,我收回那句‘乌烟瘴气’。”
乌烟瘴气?他几时说过我乌烟瘴气?
我着实想不起来,念在他诚心致歉,便也懒得追究,又问:“关宁兄可有娶妻啊?”
唐远笑容一愣,随即移开视线,又垂眼看埙,眼眨得飞快:“不曾。”
这人都已二十有一,竟还是根光棍?
想来也是,他父母双亡,那刻薄的大伯必然不肯为他张罗亲事,因而耽搁至今。
“噢,那当我没问。”我叹气道。
唐远捏紧土埙,蹙眉瞥我一眼,恼问:“有话便问。”
我瞧他这进退失度的窘态,只觉万分有趣,努力憋住笑,将话题转向正事:“假若你与妻子同在军伍之中,你可愿她上阵杀敌?”
唐远满腹狐疑,暗暗瞥我好几眼,才答道:“不愿。若她有心,能在阵后擂鼓助威,便已此生无憾。”
果真如此。
我摸摸下巴,烦恼道:“军伍糙汉爱打老婆,这事你也知道。我原想将军属练成一支娘子军,即便算不得正经兵将,可有功加身,有枪在手,也能叫家里的赖汉有所顾忌。可问来问去,你们都不愿她们以身犯险。我硬拉军属上阵,你们必然和我闹啊……”
唐远愕然片刻,眼中果真浮出恼色:“男儿拼死杀敌,本就是为保妻儿平安,你……当真是胡闹!”
“既是拼死保卫妻儿,那又为何动粗?我可当真闹不明白!”我两手一摊。
唐远面色一滞,狡辩道:“也并非人人如此!”
“那我不管。如今你是都虞侯,军纪可得给我管好。再听见谁打老婆,我可要与你闹兵变。”我轻巧跳下女墙,趾高气昂走上前去,往他胸口用力三戳,以示警告。
“樊宝珠。”唐远气到发笑,“我看这军都指挥之上,还得设一女帅!”
“这提议好,下回前堂议事,我坐上席。”我笑嘻嘻摆手,又警告道,“管好啊。”
这傲兔子虽还会急眼咬人,可在虎帅的淫威之下,已趋于乖顺。我得意洋洋返回别院,不见白无常,多半它又被小马用几块骨头哄走。
这胖狗当真百无一用,动辄离岗偷闲,即便在岗,也总是偷懒打盹,以至于女帅之下的军都指挥,竟可随意出入帅殿,大马金刀坐在正堂等候。
还不待我开口,樊宝玉便审问道:“你俩不对劲。”
“谁俩?”我皱眉问。
“你与关宁。”樊宝玉紧盯我答。
我无端端心虚:“哪里不对劲?”
樊宝玉不答,反问:“老实交代,我在固原这三月,你与他可是私定了终身?”
“我……”我愕然失语,脸却莫名发热,“那乱七八糟的谣言传得也不止一两日,你怎也犯糊涂信起来?”
“我昨日是喝高了,但没喝懵。”樊宝玉依然审视于我,眼神竟变得锐利,“你连我用过的杯子都嫌。可昨日你替他挡酒,拖过他的碗就喝,他也不以为意,依然用那碗喝酒。”
“胖子你……”我只觉百口莫辩,挠头急道,“你这洞察的本事,怎用到这上头来?昨日都喝高了,谁会留意用了谁的碗啊!”
“你只用过他的碗。”樊宝玉笃定道,“况且你原先与他还是客气居多,昨日竟二话不说去摸他的手。不是平日摸过,岂会如此随意?”
“我……都说是喝高了!喝高了!不记得!”我连声否认,又急急申辩,“况且我跟他打过仗,扛他逃过命,为他疗过伤,都是兄弟,碰一下手又能怎样?”
樊宝玉沉默良久,严肃道:“你先坐下,哥有事与你谈。”
我将手一抄,靠在门柱上:“不想坐。”
樊宝玉修炼不到火候,用眼神压不住我,只好端坐正座,欲言又止许久,才语重心长问:“猴子,就算靖王能回来,恐怕也是十年八载之后。你大好年华,何必守活寡?”
“樊宝玉!”我骤闻此言,双目喷火,指他怒问,“几个月前,你就在这屋里赌咒发誓,说一定抢他回来。怎地,是那老九给你升官,你就迫不及待舍弃妹夫,向新主子表忠?”
樊宝玉勃然大怒,猛拍桌面:“说些什么混账话?哥是为你好!”
他这一拍,恍惚间竟有些老爹的气势。我心头没由来一怵,又见这张与我相似的脸,更不愿输掉气势,瞪着他咬牙嘲讽:“好啊,个个儿升了官,都争着来做我老子。”
樊宝玉与我瞪目对峙半晌,勉强压住怒气,又转为苦口婆心:“长兄如父,爹与大哥不在,自然该我管你。樊家就你一个女儿,咱也不讲那三贞九烈的破规矩。如今赤霄军有不少鳏夫寡妇,小星也老大不小,如镜哥正与我商量,想请你牵线做媒,让兄弟们有家可回。关宁既与你有过婚约,他又未曾婚配,只要你愿意,哥去替你提亲,一同把这喜事办了。不然哥今后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照顾你?”
“我不需谁来照顾,对他也没那意思!”我怒目圆瞪,冷笑挖苦,“你想办喜事,自去找一个便是!哦,我得提醒你,你如今是军都指挥,可不能同军婚配。”
樊宝玉挨我扎心一句,怒得脸色赤红,急喘许久,终于再度平复情绪,皱眉劝道:“你若是顾虑此节,大可不必。朝廷已自顾不暇,没功夫管这西北一隅。就算日后追究起来,大不了说这亲事办在他任命之前,谁还能当真去查?”
“我对他没那意思!没那意思!”我气得发抖,指向东北道,“靖王是我……是我兄弟!兄弟还在敌国受辱,我丢他不管,扭头就与别人好,你当我是什么人?当我是什么人?”
“别把兄弟挂嘴边,也少跟我欲盖弥彰。你若没那意思,就别去招惹。”樊宝玉毫不留情,以话锋直剖心肝,“你在武灵山遇着什么,别以为你不说,我就猜不着。本就失了清白,又是二嫁,难得他不嫌弃。你再不端持操行,闹出些未嫁先奸的丑事,到时他瞧你不起,不给名分,你后悔都没处哭去!”
“你……出去!滚出去!”我怒不可遏,指向门口,“不然我可动枪了!”
“犟种!不知好歹!”樊宝玉拧眉起身,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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