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玉无声

深秋的晨光透过精致的雕花木窗,在东宫寝殿的白玉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紫檀木书案上,昨日未批完的奏折堆积如山。墙上是皇帝亲赐的宝剑,殿内燃着价值千金的龙涎香,气息醇和。雕花白玉床的纱帐外,影影绰绰有洒扫宫人匆匆经过的身影。

纱帐内,锦被之上铺散着乌黑的长发,一张无比精致的年轻脸庞深陷枕间。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朱,皮肤是上等瓷器般的细腻光泽。

然而,这昳丽容颜却被紧蹙的眉头打破。细密的冷汗沁湿了额角,纤长的睫毛剧烈颤动,显然睡得极不安稳。

“殿下,时辰不早,该更衣上朝了。”

贴身太监德安恭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

君昭彻陷在一片混沌里。

匕首刺入身体的剧痛如此清晰,皇姐扭曲的笑容,螟蛩嘲讽的眼神……最后,是君临渊那双布满血丝、盈满她从未见过的痛楚的眸子。

“别睡——看着我,昭彻!”

那声惊怒的低吼像一道惊雷——

她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抓着被单,倏地坐起身。视线凌厉地扫过周遭……熟悉的雕花白玉床,熟悉的紫檀木案,熟悉的龙涎香……

这里是……东宫?

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双骨节分明、却明显年轻了许多的手,指尖用力掐入掌心。

微痛。

不是梦。

她掀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白玉地砖上,寒意自足底直窜心头。一步步走过殿内每一处陈设,目光如冷静的尺,丈量着这与记忆严丝合缝的囚笼。

德安在殿外候了片刻,听里面再无动静,心下惴惴。他挥手让捧着盥洗用具的宫娥原地等候,自己轻轻推开殿门。

“殿下,耽误了朝会可……”

话音戛然而止。

德安一眼看见赤足立于殿中的太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抓起一旁架上的外袍小跑过去。

“哎呦我的殿下!您怎么光着脚就下来了!这天儿凉,万一染了风寒,奴才万死难赎!”他一边手忙脚乱地为君昭彻披上衣服,一边扭头示意宫人进来,心下狐疑主子今日的失常。

君昭彻任由他动作,目光却钉在德安脸上。

是德安。却是十多年前,那个眉眼间尚存一丝活气、还未被深宫彻底磨去所有情绪的德安。

剧烈的头痛和眩晕袭来,她下意识地想寻个支撑。德安见状,赶忙搀扶她坐下,声音压得更低,带上了皇后亲信特有的关切口吻:

“殿下,奏折是批不完的,您要保重身子啊。”他一边观察主子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道,“今早娘娘特意召奴才去,千叮万嘱,让奴才务必提醒您……漕运的案子,水深,碰不得。”

君昭彻揉着额角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漕运案……张贲……

就是这个时间点。

前世,此案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最初微澜,最终却掀翻了半朝船舰。

那十几万两不翼而飞的黄金,运河上比鱼虾还密的浮尸……

最终,都成了摄政王君临渊排除异己、权倾朝野的垫脚石。

而她,当时选择了明哲保身,袖手旁观。

结果······

一丝冰冷的锐气划过她微垂的凤眸。

“德安,”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却平静无波,“那个张贲,可是襄阳人氏?”

德安一怔,显然没料到太子会对一个案犯的籍贯如此清楚,忙躬身:“回殿下,奴才听着,确是襄阳人氏无疑。”

果然。

君昭彻不再多言,接过宫人奉上的热茶,拨了拨浮沫,浅呷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翻腾的思绪渐趋明晰。

不管缘由为何,她回来了。从被背叛惨死的结局,回到了刚被册立为太子的这一年

德安适时捧过盛放玉佩的锦盒,恭敬询问:“殿下今日想佩哪一块?”

目光掠过那些美玉,君昭彻的指尖毫不犹豫地落在了角落那枚青玉玉佩上。

“就这个。”

德安眼中迅速闪过一丝诧异——这枚云麟赐福玉佩乃摄政王所赠,殿下素来不喜,今日怎会……

他不敢多问,只恭敬地将玉佩系在君昭彻腰间。

穿戴整齐,君昭彻立于等身铜镜前。

玄色云锦朝服,以金线绣着威仪的四爪金龙,广袖袖襕处是连绵的云水纹。玉带勒出劲瘦腰身,下坠那枚温润青玉。朝服的深沉庄重,与她容貌的精致昳丽形成奇特的对比,既有少年储君的端方,又隐着一丝难言的靡丽。

“走吧。”

东宫门外,四驾白马香车早已候着。踏上马车前,君昭彻回望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宫阙。

朝阳初升,琉璃瓦上流光溢金。

她转身,毫不留恋地进入车厢。

车轮碾过青石路,辘辘作响。君昭彻靠着软垫,闭目养神。

脑海中却波澜不休。

为何重生?

为何最后来救她的,会是势同水火的君临渊?

“别睡——看着我,昭彻!”

那声低吼,至今犹在耳畔。

“殿下,宫门到了。”

德安的声音从外传来。

君昭彻倏然睁眼,所有迷茫与波澜被尽数压下,只余一片深潭般的沉静。当她掀开车帘时,脸上已仅是属于大衍太子的、无懈可击的威仪。

宫门外,百官云集。见到太子车驾,纷纷躬身行礼。

君昭彻微一颔首,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撞上了梧桐树下那道清越身影。

那人身着青色官袍,长身玉立,气质温润。秋风拂过,卷起他衣袂与几片金黄落叶,平添诗意。

新科探花,翰林院少卿,她的表兄——苏玉衡。

苏玉衡注意到她的视线,唇角含起三分笑意,从容上前,执礼优雅:“臣,参见太子殿下。”

声音清朗,恰如其人。

君昭彻有片刻恍惚。

眼前的苏玉衡,尚不是未来那位权倾朝野、心思难测的苏相,亦非需要她多方权衡、谨慎应对的苏家家主。他眉眼间,还存着未褪尽的清隽少年气。

“表兄不必多礼。”她轻声回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青玉玉佩。

这声久违的“表兄”,让苏玉衡微微一怔。他抬眼,仔细看了看君昭彻,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殿下气色似有倦意,可是昨夜未曾安寝?”

此刻的君昭彻,眸底蕴着经年沉淀下的深晦,与这副年轻躯壳奇异地融合着。

“无妨,”她轻轻摇头,松开玉佩,看向苏玉衡,语气带着些许无奈的诚恳,“只是想起表兄琴艺超绝,改日若有闲暇,还请多来东宫走走,也好……指点我一二。”

君子六艺,太子于“礼、射、御、书、数”五道上,天资卓绝,举一反三。唯独在“乐”这一项,仿佛天生便少了那根感知音律的弦。

昔年名满天下的清远先生受命教导太子音律,不出半月,这位涵养极佳的大儒便常对着太子的琴声面露沉郁。

后来,老先生是被人扶着出宫的,据闻是忧思过甚,自请致仕,归隐山林去了。

此事虽未张扬,却早成了小范围内心照不宣的秘闻。

此刻,苏玉衡看着眼前目光清正、不似玩笑的太子殿下,只得将那点莞尔死死压在心底,最终化为一声温和的应答:

“臣遵命。”

君昭彻将他那一瞬的微妙神情尽收眼底,心中却是另一般计较。

音律自然是个由头。

她只是忽然想起,漕运一案里面有没有苏家人的手笔,是该提前问清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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