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没人管你了,会饿肚子吗?”我联想到话本里前期受人苛待的主角,隐隐担忧起来。
容满道:“会呀,不仅会饿肚子,宫女们还会故意扣下我的日常用度,比如冬日侍君所在寝宫每日按例要分到五斤银丝炭,她们会全都昧下来,偶尔怕我冻死了,会丢来一两斤柴炭,不过还好我身手矫健,夜深人静时去御膳房烤火偷东西吃,因为没人管我,我还能在宫中到处溜达,去过很多地方,偷听到很多秘密呢,嘻嘻。”
我正听得气塞胸臆,话题乍一转到秘密,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那,有没有什么很厉害的秘密?”
容满想了一会:“我在冷宫遇到过一位林侍君,他的本名是林仪,你也许听说过,他曾是位救疾厄的游医,据说再困难的病症都能治好,据说太师曾请他去医治自己的儿子,都被拒绝了。”
我确实听过林神医的名号,不过一直以为他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有大脑门和扫帚胡的那种类型。我也听说过他和太师儿子的故事,太师的儿子为人跋扈,据说他曾经想要得到一件紫霄飞凤曜日冠,那头冠原是大热的话本写手“石更”在《幽云承天录》中杜撰出来的,书中描述头冠“以珐琅彩描绘凤展翅纹,凤尾垂落九串无暇东珠,冠缨系赤玉髓,佩戴者如日辉笼罩”,于是征来数百工匠一同打造,只为在生日宴上大放异彩,说是造成后不仅给十倍工钱,还大大有赏。东海离朔宁有一千五百余里,马跑死了就换马,人跑死了就换人,最终及时制造出来送到太师儿子手中,他却转变了兴趣,只是将头冠随手丢给工匠,笑着说:“此冠可买你坊中所有人的性命,好生拿着吧。”
后来太师儿子在某次出游意外染上了时疫,这病只有游医林神医治成功过,太师就想重金聘林神医来救自己的儿子,然而请求被对方拒绝了,还附上一句口信:“众生血肉,皆归尘土;三尺薄棺,谁分贵贱?”
容满接着说:“林仪因为一些原因救了微服私访的母皇,他们互相一见钟情,母皇承诺以后一定会好好待林仪,林仪就随父皇回宫了,但是他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在宫中的时光长了,林仪也逐渐变成和其他侍君差不多的人,嗯…表面和善,内心好妒,歇斯底里,没办法,大家都这样。后来林仪毒死了一个母亲官位很高的皇贵君,因为那人家中权势一直明里暗里要求母皇给他个孩子,母皇当时刚登基不久,为了稳定只能夜夜找他,所以……”
她附到我耳边压低声音:“我都是听墙角听来的哦,其实母皇知道林仪给那个皇贵君下毒,不过还是装作不知情让林仪毁容了,又让他以另一位犯上常侍的身份关进冷宫,那个常侍呢,就伪装成被施加了酷刑的林仪送给皇贵君的家族安抚。”
“我在宫里探险的时候误打误撞走到了林仪在冷宫里的小院子,那个时候他破破烂烂的,看起来很可怜,像一只流浪狗,我就偷馒头和肉丢给他吃,后来他渐渐会和我说话了,才和我说了这些事,但是吧,我觉得他不是他自述的这种总是嫉妒别人的坏蛋,再说了,会嫉妒别人本身也很正常的事呀。”
我小声嗯了一下。
“林仪和我说他以前在江湖上的故事,雁东的赤练剑客萧山鸿,一夜挑了七个西戎军的据点,把劫掠来的粮草丢在驻守在附近快要断粮的守军们的营门前;妙手空空柯无赦,喜欢劫富济贫,偷走了大贪官石绅的头,据说当时石绅在花楼吃饭呢,头突然噗通一下掉在地上,身体都倒在地上了,嘴里还在说着待会要宴请十名舞姬来一同享乐。还有血禅僧雷正己,背着把七十斤的黑铁禅杖,单人杀入仙芝的山匪窝,救下了几十个失踪的百姓……我就在想,我以后也要当这样的人,所以我就逃出来了!”
“听起来好像很难……”
“没关系,走一步算一步,”容满语气轻松道:“成为大侠的第一步,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白日里在庙会里跑了一天,我这会早已困得昏昏欲睡,强撑着最后的意志告诉她:“刚才一路和我们一起的是我表哥贺鸣堂,他妈妈是镇国将军贺唐的女儿,他从小就和妈妈学这些刀枪兵器,可喜欢造东西了,明天去请他帮忙……”
容满后来或许还说了什么,我已不得而知,第二天起床时,容满已经精神抖擞地洗漱好坐在床边,见我醒了,兴高采烈蓄势待发道:“走吧!我们去找你表哥帮忙!”
我上下眼皮还黏在一起:“这么早……?”
昨晚的夜谈让我俩的友谊突飞猛进,她捏住我的脸颊轻轻摇晃,语气如同糕点铺挥着花手绢的揽客的小郎君:“你不想吗,你不想有一把自己的剑吗?哼哼,我昨个可是听见你的梦话了,你说你想成为唰唰唰嗖嗖嗖的绝世大剑客,弹指一挥间就让敌人横一片,事了面对大家的经验巍然不动,轻描淡写地跨马离开,然后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哦。”
我脸一下子红了,这确实是我的梦想,不过从来不敢对外说,怕别人觉得我不切实际,整日做些小孩子才会幻想的白日梦。
我们一起去了镇国将军府,舅母和舅舅上月出征去了,路程一月有余,估计最早得到秋天才能回来,进了前院,管家和我们说,舅姥爷和表哥正在后宅菊园里切磋。
切磋?我回想了一下表哥清瘦的身板,完全想象不来他和有两个半表哥那么大的舅姥爷如何对答。
来到菊园,远远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声音躬着腰趴在地上,前方是一个藤编的小篓子,凑近看,原来里面是两只黝黑油亮的大蛐蛐,居居叫着抱成一团撕咬。
表哥得意洋洋:“认输吧老头,我这金刚斗士二十八号可以连夜从后山上捉来的,是附近最强的蛐蛐。”
舅姥爷吹胡子瞪眼:“区区黄腿小虫,怎么可能敌过我征战数年的威武地策执戟长,你且看着吧!”
表哥注意到我们这的动静,挠头疑惑:“你们怎么来了,我娘不在家哦,教不了你们练武。”
我从前经常来找舅母学习武艺,舅母虽然是个脸色冷冷的女子,经常用锐利的眼神盯着别人,却十分和善,据说脸色冰冷是因为儿时随舅姥爷在边疆受了风寒导致患无相之疾,目光凛凛则是因为挑灯夜读坏了眼睛,十米开外就看不清人。
我不好意思地搓搓衣摆:“我们想请表哥帮我们打两柄剑,就是,以后,总归以后有用……”
舅姥爷背过身偷偷用木板和草签把两只蛐蛐隔开,然后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从旁边的小桌上端来一盘美味小点心:“这不正好,阿寻上次回来带回了一大块陨铁,用它和九山之铁精共同打造,必定锋利非凡,刃光如彗,对了,这位是……”
阿寻是舅母的乳名,大名叫贺寻安,因为舅舅周漪是入赘到将军府,所以表哥随舅母姓。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再下谷二,谷穗的谷,二话不说的二,目标是仗剑江湖,济世爱民!”容满昂着头念叨,对了,应该叫她谷二了,她昨日说,既然决定抛弃从前的身份,就要早日适应新的名字,不可再念旧。
表哥摩拳擦掌,信心满满:“没问题,放心好了,我绝对会为你们打出两把最棒的剑,把要求告诉我,不出一月,必能交出让你们满意的爱剑。”
这是我和谷二初识的故事,开始的莫名其妙,暂停的也莫名其妙,因为日子本来就是这样,若是整日挂在嘴边复述念叨,反而平白无故惹人烦,说来说去,反而说得途生疮口,只有埋在神魂里处,偶尔,在某个风清日和的午后揪出来晾晒一下,才会感受到一股纯白无瑕的奇异感触慢慢腾起,像倏忽打出了藏在鼻腔里数久的喷嚏。
在那之后二十多天,表哥贺鸣堂送来了两把生有天然剑纹的陨铁剑,谷二那把剑身弯曲,剑光泛霜,挥动时摄人心魄,她取名为“撷灭”,取采撷生机,归于寂灭之意,听起来十分高手。我这把则为剑长三尺,剑身厚重如碑,暗沉如夜,我思来想去,取了个和她差不多的对仗名,名为“负明”,勉强可以扯出类似负薪而行向光明的意思,表哥掏掏剑袋,又变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说:“那我这把用边角料打的护身神器就叫明灭吧,光暗交替,生死一线,唉,简直气吞山河,令人惧怕啊……”
在那之后的十年里,我和容满跟着舅姥爷练剑,舅姥爷中年时受了腰伤,可挥舞起剑来依然虎虎生风,舅母回来时,则临时换她当老师,虽然她每次停留不过一月,却完全没想休憩,而是一日不拉的悉心教导。
我问阿娘:“我这样整日学武艺,不学政论史学以备未来做官,可以吗?”
阿娘告诉我:“皇帝工于心计,不去也罢。”
第十一年,我和容满拜别父母,驾马向西,表哥贺鸣堂随军向北,他成了一名军器监的小治匠,据说舅姥姥从前就是做这个的。
第十二年春,我们一路见到了洪水后面对大疫无能反抗的百姓,他们面黄肌瘦,比从前城东簇拥的流民还奄奄一息,当地官员却早已携妻儿远走避难,百姓没有力气离开,我们也没有办法帮到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留下身上的炊饼。
第十二年东,北地传来消息,表哥在一场夜间突袭中被北狄危戎族的军队失踪,随身携带的匕首丢在帐营里,原地只有一摊干涸的血迹,不见尸体。又听闻舅姥爷哀痛欲绝,小山般的身躯一下子枯瘦下来,甚至时常骤然昏倒,四肢不收。
舅姥姥从前也是这样失踪的。
第十三年夏,我们途经嘉淮城附近的洪崇乡,却见百姓面容凄苦,再三打听才得知,这里竟已经官匪勾结多年,官府苛捐杂税,匪帮寨主赵勾佚诱青壮年为盗,美名曰盗亦有道,反抗者则被烹酒分食,我们寡不敌众,趁夜深人静之时摸入寨帮,悄无声息地割断了所有土匪的喉咙,放走被拴在铁笼里的乡民。
有个落单的小女孩在原地小声抽泣,谷二问她家人如何,女孩说,她父亲原是这洪崇乡的乡长,被匪帮绑来丢入沸锅,叫自己人去顶上了官职。
第十三年冬,我们遇到了赤练剑客萧山鸿,他的头发已然全白,右臂处空空如也,他沉默寡言,完全不像谷二从前的故事里那样快意潇洒。我们结伴而行,最终却不敌围攻,我被砍断了膝骨,谷二被削掉了一只耳朵,萧山鸿的剑折了尖。他太安静又太冷,独身横在为权为财为长生而来的邪教信徒前,炽热的血融化了冷肃的雪,他缓缓抬起剑峰,任雪粒簌簌落在斑驳的刃上,说:“你们走吧,我兄弟的尸骨在这片雪下,我不能留他一人。”
三十年前的少年剑客如今只剩这副残躯,可那柄剑早已长进骨血里。
谷二对我说:“你走吧,回家吧,你还有家人在朔宁等待,别让她们伤心。”
我还想再撑一撑,可这只跛腿必然会成为累赘。
谷二挥鞭,鞭尾落在被我们取名“桃花笑”的赤骥马身上。
啪。
我回头看,谷二和萧山鸿在风雪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两粒小小的模糊的黑点。
第十四年,我回到了朔宁。
阿娘向来很坚强,但见到我的那天默默地落了泪,舅舅也在家,他老了,声音沙哑地告诉我这两年发生的事,舅母想去敌营找表哥,卸下所有武器,被北狄掳走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这件事没瞒过舅姥爷,他也想去找表哥和舅母,却在出城时体力不支摔下马,磕在了石头上。
初入江湖的时候,我充满了幻想,想着朔宁都城外的快意江湖,刀光剑影,没有背负什么深仇大恨亦或是家族恩怨,只是揣着一把剑和一腔热血以义立身,我也许会结识三两志同道合的好友,在酒肆推杯换盏,因为某人滑稽的绷带绑法而哈哈大笑。在一切结束后,去淮阳或是其他四季温暖的地方大隐隐于市。
现在呢?
我问自己。
第十六年,我收到了飞鸽带回来的消息,谷二没死,她仍带着撷灭行走于江湖,救了很多人,又见证了很多人的死亡,现在也有关于她的故事流传了,有两种传闻,一说是断耳谷二,为人狠辣无比,不苟言笑,孩童闻之夜啼;二说是撷灭剑谷二,惜弱念慈,为大侠义者。
她在信中不痛不痒地写道:“左耳痒,烦,挠之,惊觉空荡荡,原是幻肢痛,呜呼哀哉,想你。”
第十八年,第三种传闻散播开来,说江湖上那位谷二原来是虔帝的五女儿平芜公主容满,念虔帝忧虑百姓而自请入世,救苦救难,实在令人动容。
第十九年,一个雾气浓厚的早春清晨,一个陌生的女孩叩响了周府的大门。
她右眼上有道深深的白疤,声音粗粝:“谷二托我把这把剑送来。”
我仔细端详她半天,终于想起这股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哇,你是洪崇乡的小女孩吧?”我又将视线移到绑着红穗子的剑上,说实话,我刚才就注意到它了,这是谷二的撷灭,它出现在这,代表着……
我咽咽口水:“谷二她……”
小女孩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剑塞入我怀里,转身一溜烟跑了。
我再也没见过她,也再也没见过谷二。
平芜公主(前375年~前349年),本名容满,荻朝时期的公主,虔帝的第五个女儿,不受宠的公主,7岁离宫,化名“谷二”行走江湖,惩恶扬善,为百姓爱戴,26岁心梗去世。
补充:
1.虔帝不爱林仪,她知道太师儿子的病只有这医生能治,所以装了一下,后面借口说某某县有了这个疫病,管林仪要药方,实际上把药方送给太师,卖了个面子,毕竟当时刚登基不久需要人支持
2.旧帝是虔帝设计杀掉的,她一辈子都是自负又自卑,觉得亲妈看不起自己,还觉得所有人都要害自己
3.平芜公主的名字取自高梧公主,因为这样取封号有种一辈子被压了一头的感觉
4.旧帝很喜欢容满,容满生日在4.18,那天是满月,这个名字也是旧帝取的
5.容满的爹是被他背后家族弄死的,因为他们还要送其他男丁进宫,不能让前面不讨喜的人坏了前途
6.表哥被背刺了,军营里有叛徒,还是他的好朋友,晚上被灌了酒,好朋友告诉危戎族有一个很厉害的造兵器的要早点干掉,因为他觉得一直打仗只会让死人越来越多
7.舅母在嘴里藏了刀,死前割开了一个大将领的脖子
8.妈妈叫周涟,是户部尚书,周家祖上是富商家的女儿,曾追随开国女皇容粲,为兵变提供财力支持,后面一直都是招婿上门,因为传女不传男,爸爸是御厨,婚后就请辞了。周涟周漪姐弟关系很好,姐姐周涟大婚那天弟弟周漪从早哭到晚
9.负明和撷灭一直被带到现代,挂在周絮中彩票买来的小别墅的客厅里,周絮给它俩取了符合时代潮流的新名字:『叹息苦楚之寂』和『瞻望真谕之哀』
10.虔帝每次把妈妈叫到宫里聊天,其实是想挑刺把她做掉,不过每次都被妈妈躲过去了
11.谷二是容满的留言也是虔帝放出来的
12.林仪在谷二离开后一两天就跳井死了,谷二一开始离宫,也靠了林仪的人脉,林仪被宫里不少宫女侍卫拜托着看过病,他基本都不会拒绝
好像就这么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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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容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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