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楚沨渃没有再说话,将手安抚似的放在他的肩膀上。

许久,直到窗外的喧嚣渐渐沉寂,月光快要滑向西天的尽头。压抑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间歇性的抽噎和低低的鼻息。

许诺声音闷闷地,带着浓重的鼻音,从血肉与布料之间含糊地传出:“老板……”他顿了顿,带着一种刚刚从洪水中挣扎上岸般的虚脱感,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下次任务……我……我能申请……双倍酬金吗?”

楚沨渃挑了挑眉,冷艳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理由?”

许诺缓缓地、一点一点抬起头。他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眼睫毛还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脸上泪痕狼藉,鼻尖也是红的,但那双碧绿的眼眸,在泪水冲刷后,却透出一种历经风雨后奇异的清澈。他努力地想扯出一个痞气的、如同往日一样玩世不恭的坏笑,嘴角却还有些僵硬:“心理创伤……深度安抚……精神损失费补助。”他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带上了一点调侃的尾调,“您…您刚才那碗鸡汤…嗯,清炖得太浓,后劲儿太大……太……太贵了。”

楚沨渃盯着他,眼睛危险地眯了眯,作势抬手就要敲过去。

许诺反应快得惊人,他像只受惊的兔子,“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开,灵巧地蹦到了桌子的另一侧,眼睛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小得意和真切的、重回人世的光亮。

楚沨渃的手停在半空,看到他眼中那点久违的光亮,终究是没打下去,脸上紧绷的线条也随之柔和了几分,最终化作一丝浅浅的、带着无奈和纵容的莞尔。

两人隔着那张简陋的破木桌对视一眼。窗外的凉风不合时宜地卷了进来,带着一丝遥远夜市方向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牛肉香气,顽强地穿透了房间里尚未散尽的悲伤与疲惫,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烟火气的安宁。

许诺这两晚,真正感受到了失眠的残酷。他以为复仇的终点之后,疲惫会将他立刻拖入黑甜的沉睡,洗去所有的血腥与疲惫,然而事实恰恰相反,黑夜像一张巨口,将白天的喧嚣和那点短暂的光亮吞噬后,噩梦便悄然降临。

只要一闭上眼睛,许斌一家惊骇欲绝、涕泪横流跪地磕头求饶的画面,而紧接着,这些画面会诡异地切换、扭曲跪在地上的人变成了他记忆中早已模糊的父母双亲,母亲挺着高耸的孕肚,父亲紧紧护在她身前,脸上是同样的、绝望到极致的哀求表情,向着狞笑着举起屠刀的人不住地叩拜,乞求饶过妻子、饶过他们尚未出世的骨肉、饶过他们那年幼的儿子……

每一个惊醒的夜晚,冷汗浸透衣衫,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嗯,”他抬起头,迎上楚沨渃洞悉一切却又什么也没追问的目光,“我知道,老板。我明白。”他知道那些画面不过是折磨自己的心魔,是神经衰弱下的混乱投影,“我暂时……不想回去,基地的事情……交给其他人我放心。”他看向楚沨渃,眼神诚恳,“我想留在这里……调整一段时间。”他需要时间,不是去忘记,而是去梳理,去沉淀,去习惯内心那块因为复仇信念的抽离而暴露出的巨大空洞,并用新的血肉将它填满。

他感觉那颗被打碎、被仇恨粘合支撑了十五年的心,在昨夜那场毫无掩饰的嚎啕大哭和刚才那番推心置腹的对话后,在老板无声却厚重的陪伴下,终于开始被某种更为坚实、更为温暖的东西,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重新缝合起来。

“你一开始就踏上了那条路,当你选择活下来,选择抓住我的手的那一刻起,你就进入了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生存游戏,在这种规则里,从来就没有握手言和,没有宽恕与遗忘,只有生,或者死,所谓折中?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慢性毒药。”

“我明白。”

远处的狗吠声忽远忽近,打破了深夜的死寂,却又衬得夜更深。

“当年他们选择灭门的时候,就应该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终有一环,叫做天道轮回,斩草不除根,春风必将吹又生,所以,这不是什么私人恩怨的复仇,这是迟到了的命运终将落下的审判锤音。”

她走回到许诺面前,不再看窗外深沉的夜,她并未指责他的软弱,反而从他的行囊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金属药盒,样式极其普通,递给他:“睡不着,很正常,这是我自己配的药,宁心安神,困了就吃一片。”她顿了顿,目光在许诺脸上疲惫的黑眼圈上停留了一瞬,随后又转向窗外那片黑暗,用一种在许诺听来堪称奇异的、带着一点点不自然的提议语气补充道:“……或者,想要去喝一杯吗?巷子口那边有家小店,老头子通宵营业,酒酿是阿婆祖传的手艺,据说对付失眠挺管用。”

许诺接过那个冰冷的药盒,指尖触到药盒边缘粗糙的金属纹路,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真心实意、带着一丝玩味的痞笑,即使那笑容显得有些疲惫和苍白。他晃了晃手里的药盒:“老板你就不怕明天岛上流传出楚老板深夜教唆下属酗酒的八卦?我这算不算……成了您的黑料制造机?”

“算员工特殊心理康复福利,跟上。”

许诺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没再犹豫,将药盒揣进口袋,也快步跟上。

深夜的丽镇石板路,在月光下折射出幽幽的光泽,夜风带着凉意,穿街过巷,不知从哪里飘来一丝丝清甜的桂花香,夹杂在尘埃的气息里,沁人心脾。

那间小店果然毫不起眼,低矮的屋檐仿佛要压倒下来,窗户透出的光线确实昏黄得几乎只能看清对面人的大致轮廓,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温暖混杂着米酒清香、木头陈腐和一丝辣椒油的特殊味道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三四张油腻的方桌,柜台后,一位穿着深色蓝布褂、头发几乎全白、佝偻着背的阿婆正用粗糙的手擦拭着酒坛。

“丫头,来啦?”阿婆抬头,昏花的老眼精准地捕捉到了楚沨渃的身影,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似乎对这位深夜来客早已习惯,“还是跟前两天一样,两份甜酒酿?”

楚沨渃点点头,引着许诺在一张角落、油腻得发亮的木桌旁坐下:“嗯,给他那份,”她抬手指了指许诺,“多加一勺蜂蜜。失眠的小年轻,多补点糖分有助于做个甜梦。”

许诺没计较她称呼里的揶揄,只是有些新奇地看着这极其不起眼的小店和这位阿婆。很快,两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米酒清香的酒酿端了上来。粗粝的白瓷碗滚烫,里面盛着稠厚的、像丝絮一样浓白的米粒,点缀着几粒暗红的枸杞和晶莹的桂花,蜂蜜化在里面,泛着琥珀色的光。甜香扑鼻。

许诺舀起一勺,浓稠温暖的甜羹滑入喉咙,那滚烫的、几乎要融化一切的甜意,瞬间从食道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日紧绷的神经仿佛被这极致的暖甜悄然熨平。

他放下勺子,忽然没头没尾地、低低地说了一句:“老板……谢谢。”

“……谢我什么?”

“谢谢……没让我一个人待在那个房间里……熬到发疯。”

有些陪伴,是无声的,却重如千钧。

“记住一点,像我们这样的人……”她仰起脖子,一口气喝掉了碗里剩下的大半碗,甜酒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暖流,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感受着那瞬间蒸腾而起的、活着的热气,“……只有好好活着,活得比昨天更有意思一点,才能对得起那些替我们死过一趟的人和事。”

许诺抬起头,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端详着对面的楚沨渃,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在灯下浮现出比平时更柔和的光晕,但她的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东西,他忽然意识到,这位看起来强大到无坚不摧的年轻老板,或许经历过的风霜和埋藏的故事,比他这个刚刚手刃了血海深仇的人,要多得多得多,尽管她才只有二十三岁。

夜渐渐深了,店里的钟摆发出迟钝的滴答声,甜酒的温度和那一点点暖意似乎终于发挥了作用,连日积累的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许诺的意志,酒精和暖意让他感到温暖与困倦,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他的眼皮越来越重,头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最终,额头轻轻抵在了冰冷粗糙的木头桌面上,呼吸变得绵长安稳,他睡着了,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似乎还微微蹙着,但至少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梦魇暂时远离了。

楚沨渃静静地看着他。确认他彻底熟睡后,才放下几乎没怎么喝的第二碗酒酿,她向柜台那边始终安静忙碌的阿婆轻轻打了个手势,比了个噤声的口型,阿婆理解地点点头,浑浊的老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

楚沨渃脱下自己那件薄薄的外套,小心翼翼地、动作轻柔地盖在了许诺趴伏着的、依旧显得有些单薄的后背上,她没有叫醒他,也没有试图去抚平他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只是安静地坐回对面。

窗外,无边墨染般的夜色终于开始变得稀薄,遥远的东方天际,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悄然浮现,挣扎着在厚重的夜幕上撕开了一道极其微小的缝隙,新的一天,正从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边缘,悄然爬升。

无论经历过怎样的炼狱夜晚,黎明总会到来,新的道路也总要在晨曦中,继续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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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暮与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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