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夜惊,风雨骤至。
鎏金蟠花烛承台上,灼烫的烛泪栽落,如同殿内朝天女们吞声饮泣大颗大颗滚下的眼泪。不知是哪处槅窗大敞着,甫听见风把窗扇一摔,殿内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殿外值守的太监慌忙入内,手中的火绒同他作对似的擦了几下皆未点燃,笼罩在他身上的黑暗似乎有千斤重。在执事太监的声声催促下,一着急他也想哭。
伸手不见五指的殿内,执事太监的声音让人骨寒毛竖:“诸位娘娘快些享用吧,黄泉路上可再没这等好东西了。”
一刹那间,玉寿宫内传出的哭声响彻宫城。
“哎呀呀娘娘们,殉葬是不能掉眼泪的。”执事太监对这等场面司空见惯,一面搂着拂尘置身事外地吩咐小太监们准备白绫,一面装模作样地安慰。
“诸位娘娘随先帝去后,不仅逢年过节会配飨祭祀,还会受万世万代子孙的奉养。且您家中父兄也会得到封赏,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恩典。”
末了,他煞有介事地补充道:“娘娘们可别将阖家的福气都哭没了。”
烛火重新燃起的一刻,殿内重又鸦默雀静。烛台上烛泪斑斑,妃嫔们的泪珠却凝在眼角不再落下。
从她们被精心挑选入宫的那一刻开始,她们就无比清楚,眼泪根本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放声大哭一场不过是临死前的垂死挣扎。
“怎么回事?”
就在她们心如槁木的时候,幽幽传来一个原本不属于这个殿内的声音。循声望去,描金仕女观宝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影,素白长裙逶迤在地,盈盈款款登上须弥座。
殿中人个个屏息凝气,一齐跪下,将侧殿塞得无立锥之地:“参见公主殿下。”
执事太监谢福禄挤到众人前跪下,态度同刚才相比大相径庭:“回殿下,奴才们正侍奉朝天女上路。”
杀死女人以全道义,从来为荣怀姝所不齿。
她怜悯的目光缓缓从每一位宫妃身上滑过,先帝曾因太子叛乱流离失所的两年并没有使后宫规制削弱半分,六十人中年长者能当祖母,年幼者尚同幼妹。她们无一例外身着缟素面如死灰,双手被细绢反绑在背,依赖身旁的宫女为她们周全最后一顿盛宴。
方才在咨政堂因先帝梓宫奉移一事听朝臣们争论半日,荣怀姝此刻显得格外疲惫,开口时带着掩饰不掉的倦意:“放了她们。”
别说是俯首帖耳的谢福禄,便是死里逃生的嫔妃们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惊愕。
因为实在难以置信,所以一时半会殿内没有人有任何动作。
俯视跪在前头一动不动的谢福禄,荣怀姝身侧的宫女高声质问:“公主的话没听见吗?”
悬在梁上的条条白绫仍在随风飘舞,但跪在白绫下的嫔妃们的命运已截然不同。捕捉到一线生机的妃嫔们眼含热泪望向荣怀姝,齐声高呼公主千岁。
谢福禄的两个响头在厚重的毡毯上没有一点声音:“殿下万万不可,宫妃殉葬是祖宗旧制,是成规,不可轻易废失啊。”
荣怀姝扫视一圈殿内没有丝毫动作的宫女太监,直盯着谢福禄匍匐在地的身姿,不怒自威:“祖宗旧制是人定的,既是人定,亦可由人废除。”
“再者,这旧制是我废除的,日后要追究也绝不会追究到谢公公头上。”
此言一出,谢福禄听出来她今日铁了心要插手殉葬一事,若放在以前谢福禄二话不说当场就应承。但是今日,尤其是听到太监堆里的私话后,他对荣怀姝就没那么惟命是从。
“殿下慈悲为怀,但也得顾及先帝和陛下的颜面才是。横竖懋勤殿离玉寿宫不远,不如奴才先遣人去问陛下拿个主意?”
那便是不将荣怀姝的话当话。
荣怀姝冷眼睨去须臾不动的谢福禄,他的满目轻视不加掩饰且无所遁形。
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她不是不懂,近日来的种种待遇明明白白地昭示她不再受宠如前,可懂得是一回事,别人欲借此轻贱她又是另一回事。
她扶着身侧宫女的手一步一步走下须弥座,站定在谢福禄面前,不假思索地扯下他头顶的三山帽丢在地上,淡然坚定地说道:“再多言一句,本宫就送你下去问先帝!”
他人的命和自己的命,孰轻孰重,谢福禄还是分得清的。他正要认命地回头要手下的太监们给妃嫔松绑时,由殿门传进来的一声质问让他如释重负。
“谢福禄,吉时已过,你怎么还不动手?”
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带进来一个气焰熏天的身影,荣怀姝先是一怔,疾步迎上她躬身行礼:“参见姑母。”
其余人又纷纷跪地:“参见寿昌长公主。”
自那日御榻前分别就没再见过的姑侄俩不成想在此处碰见,寿昌长公主对荣怀姝依旧如前,不太热络:“怀姝也在啊。”
憔悴的面容,通红的眼眶,一瞧便知是从停放先帝灵柩的玉寿宫正殿过来的。
说话间她越过荣怀姝走上须弥座,轻飘飘地说道:“近日为着父皇的丧仪,你辛苦了。倘若没有要紧的事,就先行回府歇息吧,这里交给本宫处理就是。”
然后她在转身的一瞬疾言厉色地喝问垂头不语的谢福禄:“拖延至此,误了吉时,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杀人选吉时,一旁的荣怀姝轻嗤。
荣怀姝听出她的弦外音,不过是想摆弄开自己好发号施令。
她维持一贯的从容不迫:“操持丧仪乃儿臣分内事,儿臣不敢居功更不觉辛苦。倒是姑母连日来悲痛欲绝,儿臣实在担心,恳请姑母早些回宫歇息,也好颐性养寿。”
寿昌长公主脸色微变,旋即调整回来:“说来本宫算是你的长辈,从来只有长辈挡在晚辈前头,哪有要晚辈冲锋陷阵的?何况本宫到底比你年长有阅历,繁杂事务处理起来比较游刃有余,还是你先回去吧。”
一言尽,她不再给荣怀姝开口的时机,也不管她走没走,直接向谢福禄施压:“还不赶快动手?”
真是神仙斗法,凡人遭殃。
谢福禄欲哭无泪,畏畏缩缩抬眼看向定海神针般的荣怀姝,吞吞吐吐道:“回长公主殿下,不是奴才有意拖延,实在是、实在是奴才有心无胆啊。”
“什么有心无胆!宫妃殉葬是旧例,难道还有人敢更改祖宗之法不成?”
明着是斥责谢福禄,暗里却是冲着荣怀姝去的。
依照荣怀姝的性子,她大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当她眼眸转至大失所望的妃嫔们时,忽然生出了要为她们奋力一搏的想法。
“姑母,人殉人祭源于蒙昧的千百年前,千百年来朝代更迭直至今日,东虞早已国富民强,若再效仿蒙昧时期的旧制岂非与无知昏聩之人无异?”
她语气诚恳,襟怀坦白。
可话是听在寿昌长公主耳里的,长公主不这么觉得。字字句句听来,她只听出了指桑骂槐。
寿昌长公主荣法妙,乃先帝挚爱元敬皇后所出,一出生就是享无上尊荣的寿昌公主。只是她出生不过百日皇后便撒手人寰,先帝不忍其小小年纪没有母亲,便将她养在吴贵妃膝下,与隆睿太子一同长大。后来隆睿太子起兵造反,先帝盛怒下令诛杀一切与吴贵妃相关的人,便是吴国公府里的门房都未能幸免于难,可在吴贵妃膝下长大的荣法妙却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她自幼及长都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如今来了个小辈拐弯抹角说她一通,这口气要是轻易咽下去,岂不让满宫的人觉得她好欺负。
“原来他们胆大妄为是有昭平公主在背后撑腰。”
荣法妙一甩衣裙坐到宝座上,目光森然。
还未正式晋封的名号,明晃晃叫出来无疑是讥讽。
“姑母言重了。莫说谢公公并未听从儿臣的谕令,即便是依言行事,其行之事也断然称不上是恶事、坏事。”
荣怀姝昂首正色,不将她的讥讽放在眼里:“儿臣以为对于祖宗旧制应当守正不守旧,活人殉葬乃有违天道的野蛮陋习,我朝历代帝王既以仁孝治天下就应当废止。”
荣法妙话里带刺:“早就听闻昭平公主巧舌如簧,我如今才算是领会到了。难怪当初一个无人问津的庶女能将父皇哄得晕头转向,原来全凭这张巧嘴。可惜,今时不同往日,没人再买你的账了。”
荣怀姝道:“儿臣既为公主,亦为臣子,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为的都是皇家和天下。”
“收起你的忠言谠论,本宫可不是父皇更不是皇弟。”荣法妙重重地“哼”了一声,一掌拍在宝座上,“守正不守旧?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妄谈这句话?”
她紧蹙双眉,双眼中的冷光化成一把利剑直刺向荣怀姝:“皇帝主理国事不过五日,你这个昭平公主之位还没有名正言顺,居然妄想更改祖宗旧法。”
“就算是你父皇在此,上有天地祖宗的约束,下有黎民百姓的悠悠众口,他也不敢轻言更改祖宗旧制。你如此离经叛道,难道是想谋逆不成?!”
①:波涛夜惊,风雨骤至。——欧阳修《秋声赋》
②:飞鸟尽良弓藏——《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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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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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难道是想谋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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