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沉行过崎岖狼藉的地面,像是位远道而来的游园雅客,不紧不慢绕过阻碍,最终停在一只怪物身前。
此时周遭已全是燃烬的纸灰,连同火星飘洒而下,再被撑起的素伞轻巧挡在外面。伞下的人俯身,单手从挣扎不止的怪物腹下捞出个白团子,低头一瞧,便忍俊不禁:“小师弟。”
望观如今被丝缠成了个不能动的茧,只有颗圆圆的脑袋露在外边,活像个蚕蛹,被抱出来时,正慢吞吞拱着,想把自己解救出来,不料骤然被人拎到怀里。
他起初还有些不能反应,直到听到熟悉的戏谑声音抬头,对上了那双异瞳,当即睁圆了眼,喊道:“师兄!”
苍沉温和应了,同时指尖轻轻一划,便将捆缚紧紧的丝线开出道豁口。
望观借机脱身而出,落地第一要务便是查看自己怀里的石头,见十娘没有大碍,才去看他师兄:“……师兄何时来的。”
苍沉不动声色将偏过去的伞收回来些,微微笑道:“才来,正巧赶上。”
望观顿了顿,他犹疑摩挲了下十娘,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截去话音。
苍沉问:“这楼是怎么回事?”
他走到这处才发现,悬崖上原来有栋红绣楼。方才他捆杀怪物,那么大动静,它都不声不响,完全将自己隐没入黑暗中,此时走近了,竟才发觉有它存在。
望观难得犹豫不决,半晌摇了摇头,却又补充:“……十娘说过,若有生机,当是这处。”
苍沉便转脸去看。这一看就显出些奇怪端倪,令他不禁挑眉感叹:“十娘还是那么会选地方。”说着,他抬手点过绣楼上的暗色帷幔,懒散介绍:“瞧见那垂下来的红绸了吗。”
“上头密密麻麻的赤金字全是镇妖符。镇妖符难成,每一笔画都要费刻字人灵力。这里刻了这么多,可见镇着的妖相当不好惹。”
苍沉拖长了语调:“是螣蛇也说不准呢——”
望观握着瞬间烫手的石头,神色变幻莫测,最后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师兄,师父不许你在外面乱说话。”
苍沉挪伞回来,很是惊奇:“是吗?”
他笑眯眯夸:“小师弟记性真好。”
望观:“……”
他没了伞遮挡,淋了一头灰,变成鹤发老人,却仍旧好脾气道:“师兄,十娘刚刚说了,我们拿到绣球就能走。”
“绣球?”苍沉疑惑,却在抬高伞沿时一顿,若有所思:“……是那个么。”
望观愣了愣。
不知何时,遮天蔽日的蛛丝竟已烧得差不多,几乎全化作了零落的、纷纷扬扬的灰烬飘落,如同缠绵眷恋的雪,阒然而裂的赤绸像成婚洒下的红纸。
有人在绣楼上倾身,于绵绵的绯浪中探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
——那手里正攥着只玲珑小巧的绣球,可怜的穗子在底下晃悠悠。
苍沉眼底的笑悄然褪去,薄而硬的冷静轻易取而代之。他思索片刻,偏头从袖中抽出张无事牌,递给师弟。
望观下意识接过,捏到那温润的玉质,立刻明了,急急道:“师兄,你身体才好,别冲动——”
听见这话,苍沉转动伞柄,哑然失笑。
他哄孩子似的说:“别怕,裂了就快跑,现在躲去师兄身后。”
望观活似拨浪鼓成精,头摇得飞快,还要抓师兄袖子,可惜扑了个空。
苍沉先一步将伞抛向前,飞身而起,借着素伞的力,凌空一跃,袖袍翻飞,如翩然的蓝凤蝶,只是眉目冷然,不像结亲,反似寻仇。
他瞬息便离绣球近了。那只手也一动不动,安静等了他好久。
可苍沉不愿意。在红白交织的雨里,他指尖决绝错开精巧绣球,落在对方手腕上一把扣住,随后用力向后一扯,竟是要将人拉出绣楼!
那人好似也没料到,身体不由微微向前,带开一道窄窄的缝,黑若鸦羽的长发便从其中飘出些许,被风吹来,贴着苍沉的眼尾掠过。
这缕发丝很柔,滑过苍沉眼角,像是有人在他眼尾轻轻揉抹一下。苍沉皮肤立刻泛起烫意,颦起眉转头,也就此刹那,形势倒转——被抓住的那只手反客为主,猛然回扣住他手腕,力气之大,苍沉分毫抵抗不了,像被蛇咬住的鸟蝶,瞬时拖进红浪里!
望观的疾呼只听一半。
绣楼里的黑沉沉裹了上来。苍沉尚未落地,袖里的锁链登时顺着手腕蜿蜒而上,“哗啦”数声,行动间摩擦出铿锵火星,狠狠抽向对面的人!
那人从始至终都没出声,食指将绣球抵入苍沉手心,一双交握的手便不得不分开。
苍沉的锁链顿时落空,他有些错愕——这是从没有过的事,锁链一般会自己跟上,直到缠上对方,但他又不甘心,没有停顿地驱使它悍然向前,却再次失去那人踪迹。
他抿起唇,感到久违的趣意,捻出一张薄纸要点它,可指尖只是动了动,身后一阵风就忽的袭来——
苍沉当即察觉到,向右避开。他很谨慎,手臂先探以免中计,却冷不丁撞上一面坚硬冰冷的墙。
“咣!”
那面墙凭空出现,苍沉右手上缠着细链,猝不及防被挡,链条直接压入指间,刮出血口。他不退反进,眉目不变要击碎它。
但就在这时,他腕间又被攥住了。
那人的手心好凉,他们肌肤相贴,苍沉如同被蛇紧紧缠绕。他已来不及收势,直戳了当地迎上,对方却是虚晃一招。他失了先机,被人按住肩膀翻过,死死压到墙面上!
苍沉喘了口气,勉强侧过头,脸颊贴到“墙”,才发觉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墙,而是一面镜子。他只来得及动一下手指,就被制住。那人身上也很凉,此时离他很近,苍沉终于听到他说话。
他似乎比他高一点,落下的气息卷了沉沉的灰,却意外的缓慢清冷:“……你是谁。”
苍沉不能动弹,还要弯起眼睛笑:“你不妨猜猜,猜中了就告诉你。”
那人没有理他。这里四面都被遮起来了,谁都看不清谁。苍沉的手被扣得太高,袖子落下来,堆积在小臂上。
他感觉那只冰凉的手沿着手臂往上走,微微笑的眼角终于化成点恼怒。他凶狠极了,手腕一挣——可惜没有挣脱,还要恶声威胁:“再摸就杀了你!”
那人却恍若未闻,指尖还在摸索,一直碰到箍在苍沉腕间的银环,才停住动作。
他说:“你的右手断了。”
苍沉气笑:“我的手没断,你的脖子倒要断了。”
那人依旧不理他,自顾自地往下,顺着银环连接的细链到小臂,然后停顿,淡声拆穿:“这里也有。”
苍沉只能容忍到这地步,他手指微错,眉尾扬起一个漠然的弧度:“是吗。”
“那好好看看?”
“噗”地一声,极热极亮的火刹那从他指尖燃起,像是摘了一颗太阳,炽热刺眼的光让那人偏过脸去。
“啪啦!”
镜子碎了一地,苍沉收回被困在镜前的手,活动了一下腕骨。随后他攥紧手心,指间的火就乖乖散开,向周围能点的油灯、烛台飞去,将这里照得亮堂堂。
所有都无处遁形。
那人站在不远处,层层叠叠的赤红纱帐在他身后,乌黑的长发散落在白袍上,像流下的水墨。
他似乎已适应好光线,抬手抹去脸颊上被锁链划出的血痕,并不藏避,抬眼看过来。
苍沉终于得以瞧见他的面容。
这人长的与苍沉想的其实不像。妖大多数都长得好看,并且一般修为越高,皮相越好,对方显然是只了不起的大妖。而他也确实长得极好,只是那种好,如云雾缭绕之中的山巅雪松,端正雅致。
这实在不像妖能长的模样,苍沉忍不住思忖:这人怎么长得比我还像名门正派?
那人眸子黑漆漆,此刻映了灯在里面,显得知书达礼又温良,认真看着他,平静指责:“你拿了我的东西。”
苍沉指间都是血渍,听了这话只觉得荒唐:“我拿了——我拿了你什么?”但他又想起一件事,摊开手,上面静静躺了枚绣球。
他将这枚小小的彩球举在眼前,再从旁边看他,似是觉得好笑又荒谬:“这个?”
那人却摇头。
苍沉生出好奇,他不经常这样,所以愿意分点耐心给对面的人,问道:“那是什么?”
那人没回答,反道:“你会用剑,为什么不用。”
苍沉的好奇被戳破,一瞬间失去所有兴趣,冷冷道:“你还真是一心寻死。”
他不想废话,自然就是打架。
锁链从身后呼啸而来,那人皱了皱眉,似乎不太喜欢动手,但还是抬起指尖。他蓦然再次不见。锁链又没寻到人,这次却不似无头苍蝇乱撞,而是在周围逡巡起来。
红纱飞扬,苍沉点起的火就是他的眼睛,所照之处,无所遁身,可即便如此,半晌过后,还是没找到任何痕迹。
苍沉好像有些累了,驱使消耗他太多灵力。他微微勾了勾手指,锁链便乖乖收回,破空声却在此时乍然响起。怎料他早有预谋似的提起唇角,指弯微动,拉紧细链,锁链当即窜了出去,毫不留情贯穿背后的人!
“刺啦!”
纸张被撕裂。苍沉察觉声音不对,立时便要退开,可已经来不及了,那人不知从哪出现,白袍变成一身嫁衣,漠然握上他脖颈。
他被迫抵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苍沉眼尾落了下去,很讨厌这个姿势——他的喉结在对方掌心,呼吸都要经过旁人允许,甚至离得太近,他能清晰看到那人身后布满鳞片的长长蛇尾拖进供桌下,倾身靠近时,带着潮湿的冷意。
“你认得我。”
供桌上的灵牌刻着猩红的名字。
苍沉微笑覆上对方手,锁链顷刻攀缘而起。
他将话咬在齿间:“蔺静览。”
随后温柔哄慰:“兄台莫怪,头点地只是有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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