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苏芷掉头又钻朱家去了。
一场雪来得既急又密,银粟米似的,落了满身。
沈寒山忽然顿足,同苏芷意味深长道了句:“坟前落雪,是有冤魂同老天爷诉苦,祈求公道呢!”
苏芷听得连连蹙眉,刺了句:“哪来的迷信浑话?你做事怎么神神叨叨的?”
她呛他,沈寒山也不恼,犹自在笑:“先人留下的警世俗语,又怎算迷信妄语呢?”
“你们大理寺当差,难不成就是进死者们家宅烧香,等鬼喊冤,再请高僧超度,让道士‘落阴’请魂吧?”她在讥讽大理寺办事不尽心。
“唔,若是如此能破悬案,倒也无不可。”
奈何沈寒山软硬不吃。
“有病。”苏芷翻了他一白眼,召集手下指挥官满院子翻找起暗室来。
苏芷的话听在赵楚之耳朵里就很不是滋味了,赵楚之气她待沈寒山不敬重。沈寒山多厉害的人,一年到头为差事奔走,手上悬案破了不知凡几,还抢了刑部官员不少风头!
待人走远,赵楚之凑上来,同沈寒山嚼舌根,义愤填膺地道:“沈廷尉,苏司使出言无状,实在气人!”
沈寒山倒不知,原来苏芷方才的嗔怪落旁人眼里要这样生恼,他含糊了一句:“罢了,无事。”
闻言,他钦佩起沈寒山的涵养,这样刁钻的女人,沈寒山都能忍耐,忍常人所不能,不愧是当上峰的料!
赵楚之想做沈寒山的知心人,同他套近乎:“下官明白您的心思,无非是看不惯皇城司嚣张的嘴脸,故意什么破案线索都不提,把烂摊子甩给苏司使,由她来查案。您本想奚落她一回,岂料这厮还真有几分手段,竟自个儿摸索出破案关键了。沈廷尉,您再想为我打抱不平,也不能再让着她了,免得小人得志,往后把咱们大理寺的功勋全揽了。”
不必沈寒山说,赵楚之都懂的。
这是什么?分明是他上峰蓄意刁难苏芷,为赵楚之出气来的!赵楚之心里更为感动,势要为沈寒山肝脑涂地。
沈寒山鲜少遇见这样会自圆其说的主顾,饶是巧舌如簧似他一般的人精,一时都缄默了下来。
他该说什么?说他的芷芷冰雪聪明,故而他放心由她引导案情勘察,正好为先前“夺功”一事赎罪么?
故意让功劳给对家,这话说出来怕是要挨打,沈寒山决定什么都不说。
他只远目一眼重重檐顶后的覆雪深山,长叹一口气,不言不语,亦道尽了沧桑。
究竟是承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教人称“温蔼沈郎”的沈寒山也有苦难言呢?苏芷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赵楚之目送沈寒山入朱家,原本干涸的眼眶,又一次热泪盈眶。
他腹诽:在朝野中当官,可真是不容易啊!
另一厢,苏芷对“渎职”的沈寒山很是不满。
她显然没有领会沈寒山的苦心,反倒觉得这人奸诈狡猾,任她一人劳心劳力查案,他坐享其成!
苏芷非得治一治他!
待手下人真寻到了位居朱逢寝房的一条密道,报到她面前来,苏芷决定护好自己麾下的人,由她打前锋探一探路,顺道拉沈寒山来垫背。
对外说辞便是要朝中大员以身作则勤勉查案,麾下人才好上行下效。
她存心要吓唬沈寒山,机敏如他怎不懂呢?
是以,沈寒山故意从怀中摸出一张黄色符纸,还抽出一根红绳绑着的铜板缚在苏芷指尖,叮嘱:“保不准这暗道就是赤鱬妖女的老巢,你在前头摧锋陷阵,可要小心行事,实在应付不过来,也莫怕折损天子禁卫的威风,缺胳膊少腿也记得往回跑。”
“……”此言一出,苏芷沉默了。
沈寒山说得煞有其事,不似说笑。
她沉吟一会儿,问:“你不吓人,是会死吗?”
沈寒山语重心长地道:“芷芷,我是担心你。要知道我当年……呵,罢了,都是陈年往事,不说了。”
他卖了个关子,很有沉重往事不可提的禁忌味道。
难不成,沈寒山撞见过什么魑魅魍魉,因此深谙此道?
这世上,真有鬼神吗?
苏芷莫名想到每回官家同万民祈福拜神,她总不信邪,嗤之以鼻。
难不成她那时的心声都会被神佛知晓,累积在罪业之中,擎等着她下阴曹地府再发落?
苏芷一阵头晕目眩,心里头一回不安地打起鼓来。
面上,她还要披着杀伐果决的皇城司使皮子,不能流露出分毫怯弱。
苏芷挣扎了一程子,还是佯装硬气地问:“你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寒山笑,如沐春风:“想知道?”
“嗯……”
“求我。”
“滚!”
苏芷发了狠,拽了沈寒山一把,害他趔趄,紧跟其后。
旁人眼里,苏芷果真蛮横无理,仗着官家的偏袒,连从三品大员都不放在眼里;可在沈寒山的眼中,只觉得恼羞成怒的苏芷可亲可爱,处处都透着小娘子的柔情小意,待他也比旁人不同,多了那么一分亲昵与随性。
苏芷知沈寒山贪生怕死,只得她来打头阵。
暗道里黑,她燃了一根不易灭的桐油火把,一步步朝下踏去。
沈寒山在后头拉她衣料,问:“芷芷若是怕,要牵我的手么?”
他恬不知耻地递出手来,白皙纤长的男人指骨,透着与生俱来的力量以及安全感。
若换成旁的小娘子,恐怕这时候已经感激涕零缩入沈寒山温热的怀抱。
可她是谁?刀尖上淬炼出来的悍将,如何会怕吃人邪魔?
苏芷谢绝了沈寒山的好意,冷冷答:“不必。”
“哦。”沈寒山低低应了一声。
还没多久,他又道了句:“若方才那话只是个借口,芷芷信吗?其实是沈某有些害怕,你能牵我的手么?”
“……”苏芷心火上涌,深吸了一口气。
早知沈寒山这样烦人,她不该存治他的心思,独领他一人下来!
苏芷切齿:“沈寒山,你要是真怕,就给我滚出暗道,留我一人查探便可!”
沈寒山腼腆一笑:“罢了,我还是紧跟你左右吧,毕竟只有我会担心芷芷安危。”
这眼药上得喜人,好似世间除了他,没人在意苏芷一般!真给自己脸上贴金。
沈寒山就是狗皮膏药,粘人腻歪得紧。
苏芷知他脾气,稀得理他。
她一声不吭,径直往暗处踏去。
苏芷这些话也是压低了嗓音讲的,她也在忌惮暗室里的事物。
苏芷从腰间小心翼翼抽出弯刀,藏于身侧,另一执着火把的手也刻意挪动火光,避开了刃面,以免反照出灼灼银光,打草惊蛇。
不过转念一想,凶手也断不可能还留在暗道之中。这两日,青天白日验尸、盘查,她早该听到动静逃跑了。
今日,怕是要无功而返。
说是这样说,只苏芷素来谨慎,还是会悬心,仔细应对。
甬道黑暗、狭长,永无止境。
石壁亦是粗糙的,土壑嶙峋,没有贴平滑的砖石,像是仓促之下挖掘出来的逃生之路,非珍藏珠宝的暗仓库房。否则按照商人铺张浪费的心思,能大费周章筑造一间隐秘暗室,那定然会将其妆点得富丽堂皇,否则不符合商人的野心与贪欲了。
甬道深处究竟有什么呢?
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非要埋在不见天光的地底。
苏芷心里的疑问,一个多一个。
他们走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才看到甬道尽头。
他们竟然抵达了都城外的一处荒宅!
苏芷爬出地道,钻入鼻腔便是腥臭的尿味与血腥味。
她皱起眉头,借着火光推开了窗。
一线光照入室内,黑暗褪去,入目是别有洞天的无边风月。
昏黄的月,临江的芦苇,被白雪夜风吹拂,微微发颤。
这是荒无人烟的一座隐蔽宅院,统共一个正屋、两个耳室。
待苏芷再回头,沈寒山同她道:“芷芷,这里有很多笼子。”
苏芷才发现,屋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笼子,一个接着一个,整齐排列着,好似监牢。
她凑近一看,察觉无数个空荡的木笼子深处藏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娘子!她是被人囚禁在这儿的!
是赤鱬妖女做的吗?还是……人人称颂的大善人朱逢?
苏芷手握弯刀,奋力劈开那个木笼子。
“咔嚓”一声,木屑四起,小姑娘的樊笼被苏芷弄破损了,她得以重见天日。
镣铐已除,枷锁已毁,女孩重获新生。
然而,小娘子非但没有感谢苏芷,甚至流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她仿佛见到了鬼魅,缓慢往后退步,脚底被木屑渣子刺得鲜血淋漓也仍不自知。
一步一个血脚印,再疼痛的伤,也无法阻止她奔逃。
她在躲,她抵触外人,她想将自己藏起来。
好似逃脱木笼子以后,她会遇到更骇人可怖的事。
苏芷不解地朝她伸出手,耐心哄道:“出来,我会护你。”
小娘子错愕地抬头,望向苏芷。
随后,她微微张嘴,露出了干裂的唇瓣。
她的嘴里……没有舌头!
是哑奴!
怪道她能活命,左右也开不了口,坏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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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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