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行路,习惯打马,沈寒山则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车帘微动,漏入一丝雪光,映照出帘外英姿飒爽的女将。
沈寒山忽觉这一眼赏心悦目,可入写意丹青画。
最终,他的目光还是落在苏芷紧攥缰绳的那双手上,指腹粗粝,已然被皮绳搓得开裂。
沈寒山打帘,朗声道:“芷芷不如上车避避风?”
苏芷在马上颠簸,懒洋洋回头。她正要奚落沈寒山多事,却一眼瞧见沈寒山那“破相”了的手指。他一个文人,成日里舞文弄墨,哪里来的伤?
苏芷微抬下巴,问:“你手上伤是哪里来的?”
沈寒山没料到她会忽然关心他,他抿唇一笑,道:“还记得几天前,我带桔花县消息来寻你吗?正是那日,骑马奔走于两衙之间,不慎磨破了手。”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一点都不怕疼。
内里意思,唯有苏芷知晓——他是想快些查到案情进展,也好同她重归于好。
其心热忱,教人不忍。
苏芷皱眉,冷淡地问:“你会骑马?”
“唔,不会。赶路匆忙,还摔了。”
苏芷一想到那样在意文人美姿仪的沈寒山,因她的事,狼狈摔在雪泥地里,心里的愧怍又生起了一寸。
怪道那日,沈寒山会换一身衣衫,不是他爱俏,而是外衫脏了。
苏芷勒紧缰绳,放慢步调,同马车上的人并行。
她难得温柔问句:“身上疼吗?”
沈寒山莞尔:“说疼,你会给我揉揉吗?”
“滚。”
苏芷咬牙,策马狂奔出一大截。
蹬鼻子上脸的货,关心他作甚!
苏芷这回是微服私访,京官们知晓点风声,地方官吏却还蒙在鼓里。
桔花县县令的上峰是衢州吴通判,他通过在京的耳报神那处听说京中高官要来,一时蹙起眉头。
雪絮县的周县令忙上前,惴惴不安地请示:“吴通判,京中这是个什么意思?真就为了详复一桩三十年前的旧案?”
吴通判睁开眼,眸间满是阴鸷:“你问我,我问谁去?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朝廷委派提刑官前往地方州县,自然是有大案子要查。明面上借旧案做筏子,实则找咱们麻烦呢!这几日都老实点,那两位京官也好生伺候着,不可开罪!”
“是,全听吴通判的。”
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
拿旧案做幌子,掩人耳目。万一是想蓄意诓他们的,挖出点香的臭的,那不就麻烦了?
官家又不傻,他也是为了避免京中消息传达,地方州县已然销赃灭口,这才做得滴水不漏嘛!
若是问心无愧倒还好,可是天高皇帝远,京中鞭长莫及……几人对视一眼,俱是噤若寒蝉。大家伙儿手里头,有几个是干净的?
几人背地里做鬼脸,一见赶了十多天路来衢州的苏芷和沈寒山,面上又笑开了花。
吴通判属地头蛇,关系四通八达,人也长袖善舞。
他上前,恭敬地搀沈寒山下车轿:“沈提刑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吧?下官姓吴,是衢州通判,得知两位身负皇命,来地方督查,特地为两位接风洗尘。”
沈寒山同苏芷对视一眼,从吴通判的口吻便知,这厮虽远离都城多年,消息却灵通得很。不仅打听到他们的脚程,还知晓了他们的姓氏,真是人精。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苏芷被天子养得骄横,不愿做戏,沈寒山却深谙此道。
他也温雅一笑,道:“辛苦吴通判与诸君在此等候多时了,本官与苏司使奉皇命私访,如有不懂地方规矩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他话说得客气,半点没有三品大员跋扈嚣张的做派。
众人闻言,俱是松一口气。听沈寒山的话音儿,他没说死,保不准往后还能结个善缘儿,这样甚好,大家和和气气送走大佛才是真。
吴通判自然知道几句嘴皮子便宜算不得什么,他给下属使了个眼色,很快便有衣着光鲜的婢子前来开路。
吴通判笑道:“下官斗胆,为沈提刑设了同僚间的会宴,咱们边吃边聊,在这儿吹风多伤身。”
他盛情相邀,沈寒山也不好推辞,当即欣然前往。
衢州天冷,宅院里大多设有烧火墙可供取暖。
会宴来的官吏众多,花厅摆不下宴席,于是全堆在了露天的院外。也不知是谁的巧思,用一方数十米长的毡毯铺陈了青石地,廊庑上还设了炭盆,一同煨炭烤火,温暖如春。
毡毯上摆了十多张方案,青瓷里摆满了温棚培植的脆爽胡瓜,可见今日会宴是下了血本,以此来“贿赂”苏芷与沈寒山,指望能同他们两人交好。
沈寒山官位最高,自然是坐主座,而苏芷既是客,品阶又和吴通判不相上下,便也落座至沈寒山一侧了。
吴通判看了一眼苏芷腰上弯刀,有意让她卸械吃喝,不必大动干戈。
他道:“来人,还不帮苏司使安置弯刀?怎么伺候人的?一个个眼力见儿都没有!”
吴通判一嚷开,便有婢女小心翼翼靠近苏芷,奉上双手:“苏司使请将弯刀解下,由奴妥善保管。”
苏芷睥了吴通判一眼,半点面子都不给,道:“本司使有官家谕旨,可御带弯刀入内。不知府上哪处比皇城金贵,这刀宫中都佩得,你府上却容不得了?”
这话压得太厉害了,谁都没想到,这个一身骑装的小娘子竟是个刺头,连吴通判的面子都不给。
偏偏沈寒山没有开口说和的意思,反倒是轻啜茶盏子,坐山观虎斗。
方才看走眼了,这两人都不是善茬啊。
吴通判心里蓦然一惊,牙都要咬碎了,却只能强行笑了声:“哈哈,苏司使言重了,本官不过是怕你佩刀不适,不方便多进饭食罢了。”
“嗯,有劳吴通判费心了。”苏芷本就是内廷的人,不论任何立场都不必同这些官员打交道,官家也乐得她“六亲不认”。
因这一出计较,会宴的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沈寒山看苏芷出完了气儿,总算想起自己的存在了。
他抬手,对一侧奏乐的婢女,道:“接着弹奏吧。”
许是有官吏想为脸色难看的吴通判解围,席间忽然有人高声笑了句:“叶主簿,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不过是一碟梅花饼,还要小偷小摸藏入荷包中顺走!”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位叶主簿身上,他们哄笑一堂,好似把叶主簿当成添彩头的乐事。
唯有叶主簿紧攥着荷包,急得面红耳赤。
他窘迫地赔笑,起身,同主座上的苏芷和沈寒山赔礼道歉:“下官只是觉得梅花饼酥脆爽口,想带些回去给家中小娘子用……此举太小家子气,教诸君见笑了,实在对不住。”
在场的所有人官阶都比叶主簿高,他是一伙人里最官卑职小的。故而,欺辱他,全无负担,他就如同一只蝼蚁一般任人拿捏、轻贱。
然而,在苏芷眼中,叶主簿不过是个想给膝下孩子带一口新奇吃食的老父亲,明明是阖家慈爱的美好景致,偏生有人不识趣,把这事儿单独拎出来调侃。
若是她的父亲给她带官宴上的小食,她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苏芷冷笑一声,很明显是看不上这样的行事做派。
沈寒山一门心思想讨好苏芷,自然要以她马首是瞻。
于是,他笑面虎似的道:“诸君置办的这场僚友会食宴,珍馐美酒无数。许多菜品,就连本官在京中都不曾吃过,可见州县地大物博,物阜民丰。”
顶上两位,一个是朝中新贵大员,一个是天子手下私兵将领,谁敢开罪?
于是,大家只当这是“夸赞”,一昧赔笑:“哪里哪里,沈提刑谬赞了。”
沈寒山不接这话,又抿了一口酒,笑眯眯地道:“只是本官没记错的话,两年前,雪絮县的周县令才刚刚向官家讨要治涝的赈灾银,沛县的白县令亦因当地天灾收成之由上折子恳求官家减低地方税赋……都是大苦大难的出身,这才几个年头过去,竟治理得风调雨顺。诸君才是劳苦功高的那位,来,本官敬诸君一杯!大庆有尔等为民为国的忠良官人,实在是国之幸事,官家知晓,也该开怀了。”
沈寒山假模假式起身敬酒,底下的官员面上笑哈哈,心里头早骂透了假惺惺的沈寒山。
被他这样一说,往后谁还敢舍下颜面去和官家讨钱呢?只要他们刚开口,今日盛宴的事便会被挑出来说道。
届时官家一道圣旨下来深挖,岂不是各个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愧是都城来的参朝官啊,这颠倒黑白的功力,没在官场里淫浸个数十载,哪能练得这样炉火纯青?
思及至此,众人又不由把怒火发泄到那位挑叶主簿事儿的官吏身上——要你多嘴?!就你机灵?!事这么少,把县门口大粪挑了不行?!非要管叶主簿的家事?!这下可好了吧!都有戏瞧了!
唯有吴通判看出了点门道——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看似生疏,实则关系匪浅!
这回,他算是遇到难缠的主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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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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