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寂寂，白雪纷飞。
茫茫原野上，两匹马并辔而行。
沈令言伸出掌心接住雪花，睫羽颤动，犹豫的叫住了身侧之人：
“萧长仪”
萧长仪侧过身看向她，眉眼微动，“怎么了？”
“这一路骑马无趣，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沈令言放慢了速度，萧长仪虽轻抿唇，但也跟着放慢了步子。
“据说延页关风声鹤唳，在那巡哨的兵士在夜间总会听到彻夜的鬼哭狼嚎之声。你可知为什么？”沈令言缓缓道。
萧长仪是个极安静倾听的人，只见轻抬缰绳，落在手背上的雪花拂落，他抬起眼睫，轻应：“为何？”
“据在那巡哨的兄弟说，他们在那里看到过一个将军的亡魂，在那里哭诉，不愿离去。那个将军英勇善战，数战数捷，从无败绩。但有一天，他遇上了劲敌，誓死抵抗到最后，死在了沙场上。却也因此失了城池，还被冤枉成了背叛君王的降军，因此他怨魂不散，彻夜哭嚎。”
沈令言便是如此猜测萧长仪为何落在怨境中的，她不信萧长仪是谢微口中的软骨将军，他定是有冤。
谢微当初在怨境说，萧长仪作为将军软骨投降，苟活于世。但他明明也在怨境中，也就是他也早早死了，并且有冤。
她忽而抬眸看向萧长仪：“你也是征辽大将军，怕不怕有一天也会面临如此结局？”
萧长仪回看向她，凌厉的眸眼被雪色衬得柔和，他眉眼淡淡一笑，他的嗓音温和：
“你可知刚刚我们所去的集市是何地？”
沈令言不解，问道：“何地？”
萧遇望向那苍茫天地，声音轻却辽远：“是古周的战场，汉唐各代也在那御敌，千年来骷髅白骨不计其数。”
沈令言回想集市上的繁荣景象，又想到地下层层白骨，不禁在冷风中打了个寒颤。
萧遇转头看向她：“可那处落入版图安宁后，生息繁衍，民众安乐，春风来后杨柳皆绿，繁花盛开。”
他的墨眉早已染上冰雪，只不过愈发衬托出眼眸中的坚定之意：
“若日后那些仍在被抢夺的土地，能得到安宁，能生生不息，我们纵是尸骨埋于其下，也算得偿所愿，无怨无悔。”
“可是”，沈令言驱着马靠近，两匹马儿在雪中相耳鬓厮磨。
“若有一天敌方太强，自己落入危险境地，只会输，且无人支援，若是投降会有生机，你会”
“如何选择？”
不知是不是因为雪中太过寒冷，她唇齿打着寒颤，话中有着颤意。
萧遇自马旁褡裢里取出一件玄色氅衣，展开后披在了沈令言肩背上，并将系带系好。
他未回答，沈令言也未再问，天地之间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偶尔远处树林里小动物穿行而过的声音。
他手指拂过她眉心沾上的雪，轻笑了一声：“你不是曾经同我说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沈令言：“可若是有人背叛你呢？”
他手指一顿，看着她眼神里焦急，担忧，又一颗暴栗轻轻弹在她的额心，口吻里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叛我的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他又轻笑一声，笑意里带着几分张狂：“没准我还会起死回生，将他们一同带到地狱。”
少年哈哈大笑几声，策着马跑起来，同她道：“你从前可不是这种多想的性子。有这些功夫在这左右担忧，不如在雪原中驰马。来，跟上我。”
沈令言一愣，忽而会心一笑，策着马追了上去。
俩人在覆雪天地间你追我逐，越行越远。
*
“小言”
黑黢黢的暗夜中，无数盏魂火自枯树林中腾空而起，光影浮动。
沈令言转过身去，不远处立着一个断首亡魂，残缺的颈面血淋淋，手里托着一个脑袋，若拨开垂在额前的乱发，正是……
“阿爹！”
沈令言瞳孔一震，只见那张面孔上的嘴唇张开闭合：“我不想魂飞魄散。”
沈令言跑了过去，想捉住阿爹的衣袖，阿爹却在瞬间幻化成无数点光芒，消散在暗夜中，只留下那一句：“我不想魂飞魄散。”
“不要，阿爹”，沈令言没能拉住阿爹，只剩她一人茫然立在那。
忽而半空中起起浮浮的魂火都发出了这一句话，汇成了宏大的声流，她只觉得被“魂飞魄散”包裹的密不透风。
眼前魂火一盏盏爆破，一盏盏消失，隐匿在暗夜中。
“不要，不要”，她摇着头，伸出手要去抓住那些光芒。
“沈令言”，忽而一个清润的声音闯了进来，驱散了那股沉重的压迫感。
她循声看去，是萧长仪，金箔面具下眸眼冰冷的盯着她：“我不愿困在此处。”
忽而只见萧长仪伸出那只苍白的手，狠心朝自己的额头劈去。
刹那间，萧长仪魂飞魄散，化作无数颗星光碎片。
巨大的白光让沈令言不禁抬手挡在眼前。
星光碎片陡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
“不要”，沈令言衣袖翩飞，想要挽留，却一点都未能捉住。
“不要”
沈令言挨了软软的一拳，从睡梦中醒来。
她侧过身，目光落在谢微身上。
原是谢微睡觉不安分，仍手舞足蹈，一拳打在她身上，将刚才那梦打碎了。
她最担惊受怕的事发生了，阿爹，萧长仪，还有那些亡魂，都魂飞魄散了。
她抚着仍不安跳动的内心，平缓着呼吸。
在来幻境之前，更未想到，萧长仪就是谢微口中的软骨将军。
如若他是软骨将军，投降于北辽，他为何会死？为何又会下怨境？
他亦是有冤之人。
沈令言阖上双眼，脑海中却再次浮现萧长仪始终不愿入幻境的倔强模样。
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再历前世。
定是有他再也不想面对的事。
最后却在她跳入离魂阵时，拉住她，与她共陷这幻象。
而张监军也跟着她落入了幻境，如今已死，幻境却是未变，仍在继续。
究竟如何才能破除幻境离魂阵？
难不成还需等到萧长仪和这一干人等都在青龙谷中再次死去不成？
她眉眼流露出微躁之意，手落在了谢微那睡熟的脸颊上，谢微蹭了蹭，呼吸绵长。
沈令言睡意全消，和衣从营帐中钻出，往火头营后头而去。
现下是萧长仪所说的元宵节，那日归来后，巡哨五队的人皆以为她是出营替将军执行任务去了，谢微还羡慕了两日。
如今营中人均落入熟睡，唯有巡守的人在营外围巡逻。
元宵的月光如梦境里那般皎洁，与这未消的雪相映衬下，更显得天地一白，透出清寒。
沈令言来到绒绒所在的营帐，却见笼中绒绒也未睡，也睁着一对红眼睛望着营帐门口。
见是她来，发出“吱”的细小声音。
她走近，将绒绒从笼中取出，抱在怀中轻抚，垂眸凝思。
忽地绒绒跳了下去，落在地上，沈令言轻唤了句“绒绒”。
绒绒却咬上了她的足跟，轻扯了两下，然后松了牙齿，从营帐门口钻了出去。
沈令言会意，也跟着从帐门而出，绕过大大小小的营帐后，见绒绒竟落在一处营帐后头的暗影。
沈令言轻敛呼吸，放轻了走过去。
这处角落在神武营最靠西北角，本就是装兵器杂物用的多，平时兵士来的不多，不像他们宿着的那块地方。
只见营帐内未点火烛，黑黢黢一片，却传出窸窣之声。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如今殿下已洗清嫌疑，他也死了，再不用担心有人透露我们的大计了。”
又催促道：
“只不过，你若想成大业，早日争得将军之位，还需尽快行动才是。”
应是有人同那人说话，只不过这个人始终没发出声音。
许久后，才听得一个人压低了嗓音：
“殿下如何打算？”
沈令言蹙起眉头，这声音好似相识，但却被故意压低，对不上到底是哪一位。
“殿下打算将他们引入青龙谷射杀。只要断了萧遇这一臂，太子便再无重返东宫的机会。”
沈令言心一惊。
“我也是此等打算，早已做了万全的计划。”
那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响起，沈令言往前走了几步，只想一瞧营帐中那欲背叛的人。
又听得那人道：“你且看看这个。”
似是拿出了一样什么东西。
忽而烛火点燃，将营帐照亮，一个影子落在了帐面上。
“谁”，帐内的人厉声喝道。
沈令言心知露馅，快步离去，绒绒也跟着跳动。
营帐俩人追了出来，一人追了几步，还欲再追，却被另一人拦下，那人看着瘦小背影，冷身道：“不用追了，一个小兵，很快便会成阴间人。你且离去，勿耽误了大业。”
那人点点头。
沈令言和绒绒回到营帐内，见那俩人未追上来，放下心来。
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负着手背对着帐门口。
“萧长仪”
沈令言捉上他的衣襟，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
“一定不要去青龙谷。”
那背影一顿，唔了一声。
人却未回身，面向帐壁的轮廓仍显凌厉。
沈令言以为他不信，便松了手，蹲身将绒绒放回笼中，解释道：“他们欲将你引至青龙谷射杀，你万万不要中计。”
她抚摸着绒绒背部的雪白毛发，垂下的眸光黯淡：“此举虽不知能否改变……”
她抬头看去，却发现帐壁人影不见，而自己的颈后一处忽然遭痛击，留下一个“你”字，便晕转在地。
绒绒雪白爪子抓着笼子栏杆，“吱吱”的尖叫，划破了夜晚的宁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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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空山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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