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涯沉默地审视着她,目光扫过她沾满草屑的衣裙、磨破的鞋尖,以及那双因用力攥着银钱而指节发白的手。片刻后,他沉声开口,语调听不出情绪:“非是不愿援手。行走江湖,自保为先,须得确认无诈。姑娘,烦请你向前行十步,再分向左右各走五步。”
立夏虽不解其意,但求援心切,毫不犹豫地照做,脚步虚浮地移动着。裴涯的目光紧锁她的脚下及四周地面,确认没有触发任何机关或埋伏的信号,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姜煦一直安静观察,此刻见裴涯稍缓,才执剑利落地跃下马车。他语调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姑娘莫慌,我们随你去看看。” 裴涯迅速将马车拴在道旁隐蔽处,两人紧随立夏踏入密林。
林中光线幽暗。裴涯始终落后立夏半步,如同最警觉的影子,扫视着每一处树丛、藤蔓和可能藏匿危机的阴影,手中紧握的匕首在袖中蓄势待发。姜煦则走在立夏另一侧,一边温言宽慰她“莫急”、“快到了”,一边脚下丝毫不乱,精准地踏在立夏走过的路径上,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风险。
几番曲折,终于在一棵虬根盘错的老树下,见到了“阿瑶”——那竟是一只极其雄壮威猛、通体乌黑的猎犬!它一条后腿被沉重的捕兽夹死死咬住,正痛苦地低呜挣扎,看到立夏,尾巴虚弱地摇了摇。
裴涯与姜煦俱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难怪两个“姑娘”敢深入荒山——“阿瑶”这名字,配上立夏焦急的语境,着实让他们先入为主了。
疑虑尽消。裴涯立刻蹲下身,动作麻利而沉稳。他掏出随身匕首,熟练地插入兽夹机关缝隙,手腕发力一撬,“咔哒”一声,那凶器应声弹开。姜煦则迅速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瓷瓶,小心地为其清洗伤口,敷上止血消炎的药粉。
立夏扑过去紧紧抱住脱困的爱犬,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不住地道谢。她抹了把脸,想起之前的承诺,慌忙将手里一直攥得温热的碎银子递出——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气质冷硬、眼神依旧带着审视余光的裴涯,径直递向了看起来更温和可亲的姜煦:“恩人!多谢!这点心意……”
姜煦温和地抬手,轻轻推回了立夏递来的碎银子。他看着眼前紧紧抱着受伤爱犬、身形单薄的姑娘,声音放得更缓:“些许小事,不必挂怀。”他目光扫过阿瑶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的后腿,以及立夏沾满泥土和泪痕的脸颊,继续道:“姑娘若不介意,可乘我们的马车同行。我们送你和阿瑶回家。”似乎是察觉立夏可能仍对两个陌生男子心存顾虑,他体贴地补充了一句,语气诚恳:“我与这位兄弟会在车辕处照看,姑娘尽可在车厢内安心歇息。”
立夏闻言,用力摇头想再说什么,却被姜煦温和却不容置喙的眼神止住。感激与疲惫交织,她眼眶又红了红,终于哑声应道:“……多谢恩人。”
一行人回到马车旁。姜煦先一步上前,利落地将车厢内稍作整理,将散置的物品归拢到一角,又特意铺平了坐垫,这才侧身对立夏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上车吧。小心阿瑶的伤处。”
立夏抱着阿瑶,笨拙却小心地钻进车厢。阿瑶似乎也感受到脱离险境,低低呜咽了一声,将头靠在她怀里。
待她坐稳,姜煦才轻轻放下厚重的车帘,隔开了内外空间。他与裴涯对视一眼,裴涯微微颔首,默认了姜煦的安排。两人坐上车辕,一左一右坐定。裴涯的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刀柄附近,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道路与两侧林影。
“坐稳了。”裴涯低喝一声,手腕一抖缰绳。马车再次碾过干燥的土地,卷起细小的烟尘,朝着频茂坡的方向驶去。
半个时辰后,一座被翠竹环绕的简陋小屋出现在眼前。院中竹竿上密密匝匝地晾晒着各类处理过的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清苦而纯正的草木香气,看来那叫立夏的姑娘并未撒谎,其父确是一位山中郎中。马车刚在简陋的院门前停稳,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葛布短衫、面容清癯、目光温和却透着精明的中年男人便闻声从屋内快步走出,正是立夏的父亲。
他一眼看到女儿抱着受伤的爱犬从车上下来,又瞥见车旁气度沉凝的姜煦和一旁身形挺拔的裴涯,心下立时了然。郎中眼中满是感激,拱手作揖,言辞恳切:“多谢二位义士援手!救小女与这孽畜于危难!山居简陋,还请二位务必赏光,容林某稍尽地主之谊,歇息片刻,用些粗茶淡饭。”语气温和,带着医者的仁厚与不容推拒的诚意。
两人对视一眼,姜煦微微颔首,目光沉静。裴涯见寒商默许,又见对方眼神坦荡,确无恶意,便也敛去最后一丝审慎,抱拳回礼,声音沉稳有力:“林先生客气,路见不平,分内之事。”
盛情难却,两人暂且留下。林家为表谢意,老爹亲自下厨,宰了一只家养的肥鸡。立夏手脚麻利地帮着父亲张罗,端水倒茶、布置碗筷,忙前忙后。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端坐在桌旁、气质清冷的姜煦。不多时,简陋却窗明几净的堂屋里,柴火灶炖出的鸡汤鲜香便混着满屋的药草清气弥漫开来。粗瓷碗盛着澄黄油亮的鸡汤,配着几样山间时令小菜和糙米饭,一一摆上桌。
“姜公子,裴大哥,请用些汤驱驱寒气。”立夏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她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脚步轻盈地走近桌边。仿佛是无意,又仿佛带着几分刻意的紧张,她先将第一碗汤稳稳地放在了姜煦面前,那瓷碗落下的位置,离姜煦的手边仅有寸许之距。
“多谢姑娘。”姜煦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有礼,却带着一种自然的疏离感。他并未抬眼与少女对视,目光落在面前的汤碗上,仿佛只是欣赏那澄澈的汤色。
立夏这才端起第二碗汤,放在了裴涯面前,动作依旧礼貌,却少了那份小心翼翼的靠近感。“裴大哥,请用。”
“有劳。”裴涯沉稳地道谢,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姜煦面前那碗仿佛被特别“关照”过的汤,又掠过立夏微红的耳根。他喉结微动,继续与林父交谈,神色如常,只是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饭桌上,裴涯坐姿依旧端正,显出良好的筋骨和自制力。他言语比之前略多,在林父问及时,从容地拣些旅途见闻或各地风物趣谈,偶尔讲到某些江湖旧事,眼中神采飞扬,语尾也带上了的豪气,引得立夏好奇倾听,林父也颔首微笑。姜煦则安静地坐在裴涯身侧,姿态从容优雅,与这山野环境相映成趣。他偶尔接一两句话,言语温和有度,既显亲近又不失分寸。只是立夏那双清澈的眼眸,仍时不时带着少女的羞怯与倾慕,悄悄落在姜煦沉静如水的侧脸上。
林父几杯自酿的药酒下肚,脸上泛起红光,谈兴渐浓。他目光慈爱地看了一眼坐在下首、依旧时不时偷瞄姜煦的女儿立夏,心中了然。他借着酒意,又试探着问起两人来历,语气比之前更带了几分热络和不易察觉的考量:“观二位气度不凡,尤其姜公子,举止清贵,谈吐不俗,绝非寻常商贾。不知仙乡何处,此行欲往何方啊?若是方便,日后也好让林某知晓恩人仙踪,聊表谢忱。”
姜煦放下竹筷,唇角噙着一抹淡笑,应对滴水不漏:“晚辈家中经营些药材生意,此番与裴兄,正是为寻访几味山野奇珍,偶然途经宝地。”他自然地用“裴兄”称呼,目光与裴涯短暂相接,带着不言而喻的默契。裴涯闻言,神色不变,只配合地微微颔首,沉稳地将话题引向一处听闻过的珍稀草药传闻,引得林父兴趣盎然,一时忘了追问。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气氛融洽。
饭后,两人起身告辞。林父再三挽留不住,只得让立夏包了些自家炮制的上好山菌药材和几包祛秽安神的药囊硬塞给他们。裴涯沉稳地接过包裹,目光扫过那些药材,心中暗自点头。就在他转身欲走之际,眼角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立夏低着头,挪到了姜煦近前。
少女脸颊绯红,双手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绣着兰草的香囊,声音细若蚊呐,飞快地说了句:“姜公子……这个……驱瘴安神的……” 姜煦神色未变,依旧是那副温和却疏离的模样。他微微侧身,巧妙地避开了少女递来的手,同时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动作流畅自然,声音清晰而客气:“姑娘费心,林先生的药囊已是周全。此物精巧,姑娘留待有缘人更为妥当。山居清雅,愿姑娘与令尊身体康泰,福寿绵长。”拒绝得委婉却毫无转圜余地。
裴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面上依旧沉稳,只搭在腰间佩刀刀柄上的指节,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瞬。他目光如电,飞快地扫过立夏因被拒而微显失落的脸庞,最终落在姜煦的侧影上,心底那点燥意像火星子被风一撩,“腾”地一下窜起——好个没眼力见的小丫头!寒商也是你能肖想的?他强行压下想将人直接拎开的冲动,喉结滚动了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低沉而略带压迫感的轻嗤。啧,这招蜂引蝶的……回头得好好说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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