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江宁府后,日子过得就快多了,泠音回到了久违的本体,只觉得浑身枯竭的灵气都被补回,身心舒畅。
小秋留在了王府,泠音只要没事就去看她,日子过得清闲又自在。
等到夏日里暑气已过的时候,姑苏的程夫人和程老爷带着儿子女儿一同来了江宁,还没等阿媖缓过神来,就听说自己和程倬的婚事已经定在了来年的二月。
泠音听说这事的时候,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总之千愁万绪笼在心头,最后便是一点可惜。
阿媖再倔强能干,终究也跨不出一个孝字。
王夫人以死相逼,不见她成家绝不安心,王老爷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他们总要为她找一个放心的人家才是。
最终还是阿媖妥协了,她带着大部分的店铺田产以及生意,十里红妆的嫁去了姑苏,那一天的江宁热闹非凡,虽然王家并非权贵亲胄,但是在合乎礼法的范围内,王老爷将所有能得到的东西全部给了独生女儿。
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几乎贯穿整个城,泠音歇落在阿媖的轿子里,掀开她的盖头,看着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向她道新婚之贺。
阿媖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来,在看到泠音的那一刻,眼睛里才有了微微的神采。
她穿着大红绣金凤的嫁衣,上面珍珠镶嵌,流光溢彩,头上的凤冠也是华贵非常,但是满身的锦缎绫罗,也比不过她精心描绘过后几乎摄人心魄的容颜。
她看了许多书,学了许多的诗句,想要从中找一个最合乎此时的句子来恭贺她,但是看到她并算不得多开心的面容,一句话也说出来。
在花轿出城的那一刻,泠音将稻生送给她的银钗插入她的发间,那上面已经刻上了她的名字,是完全属于她的东西。
她出嫁时是严寒未消的二月,泠音站在天芳阁从前与小秋相依为命的柴房的屋顶,看着清清溶溶的月色下安静的江宁府,捧着徐妈妈库房里存放的最珍贵的酒一杯接一杯的喝着。
风有些冷,她掀开瓦片才惊觉小秋已经随着阿媖去了姑苏,心下怅然,枕着清风明月在屋顶睡着了。
在那之后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泠音偶尔去姑苏看望她们,呆上一段时间。
阿媖慢慢地接手了王家的生意,成日里忙的团团转。她本就聪慧,如今有心学习生意之道,竟是将生意做的红红火火,她也一扫还在待嫁时的忧郁,整个人明媚起来。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几年,珠玑想要拿回卖身契从良的要求再一次被拒绝,吹出来的箫声里也有化不开的愁绪,泠音呆在箫里,整个人也提不起劲来。
珠玑三十岁了,在平常人家都是快要做祖母的年纪,可她依旧是美丽清艳,让人见之难忘。
徐妈妈算盘打得响,珠玑这样的容貌本就是世所罕见,自从长大之后便再也没有变过,而且她还有才情,那些喜欢附庸风雅的人最喜欢。
珠玑躺在榻上,用手慢慢地摸上自己的脸颊,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如今已经快要过年,年一过,她就三十一岁了。
可是手下的皮肤依旧是光滑细腻,如凝脂般无暇。她倏地起身,打开妆奁匣子,看着里面的琉璃镜里那张如玉的脸,眼中的情绪逐渐疯狂。
她的指甲紧紧的抠着木制的匣子,两只眼睛盯着那张已经看了三十年的脸,牙骨紧咬,最终拿起一根红宝石钗子就往自己的脸上划去。
就是这张脸,让她被困在这里接近二十年,就是这张脸,让徐妈妈的贪欲无止无尽。
她想要做个了断,手上的劲用了十成十,丫鬟拦不下,只好大声的呼救。
她被救下来,手脚皆被绑在了床上,丫鬟小心翼翼地蹲在地上,喂她喝水。
珠玑嘴也不张,眼神只是愣愣地看着头顶暗红色的帐子。
丫鬟在她身边守着她,到了后半夜珠玑还是没合眼,丫鬟早就撑不住的睡着了,她耳边是均匀的呼吸声。
泠音坐在房梁上,看着昏暗的光下生无可恋的美人,脑中想起一些陈年旧事来。
她跟着珠玑已经有二十年了。
那个时候珠玑还不是江宁府最负盛名的花魁,而是京城里都御史谢家的小姐。
谢家是清贵人家,祖母更是皇族的郡主,珠玑自幼在大内行走,是京城里尊贵的官小姐。
那一年珠玑的舅舅去琼州游历,无意间得到了一管声音极为古朴有质感的竹箫,便将之送给了珠玑,那是珠玑最后一次收到家人的生日礼物。
之后便是抄家,落狱,流放,成年的男子斩首,女子流放,未成年的皆没入官奴。
古往今来,但凡是牵扯到皇族夺嫡之事,都是成王败寇。
郡主一辈子尊贵无比,最后在子孙皆被斩杀后,绝望自裁。
珠玑先是被充入奴籍,后又被转手送人,兜兜转转来到江宁被徐妈妈买走,等到新皇宽恕罪臣后代的时候,她已经深陷泥潭,不能自救了。
她时常睡不好觉,午夜梦回的时候噩梦连连,不知道是不是在怀念自己从前在家中无忧无虑的时光。
她的父母已经死了,那些年有过争吵的兄弟姐妹全部没了音讯,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了十九年。
整整十九年,月寒日暖煎人寿,世上早就没有了谢家,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许久没有想起了。
珠玑总在想,自己会死在哪里,但现下,她不想死在这里。
“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宁做我,宁做我,宁做我!”她喃喃不休这三个字,最后对着自己发出诘问。
“那,我,又是谁?”
是艳绝天下的花魁娘子,还是曾经锦绣繁华里的谢氏。
她好像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名字了。
“是谢嫦筠,小字渺渺。”
这几个字落在珠玑的耳朵里,她却很久没有缓过神来,反而是喃喃自问:“谢嫦筠?是谁?”
泠音从暗处走出,出现在她眼前,看着她说:“是你,都御史谢家的女儿,惠安郡主的孙女,谢嫦筠。”
珠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是耳边依旧在均匀呼吸的小丫鬟提醒她这不是幻觉,而是现实。
她却不害怕,反正她已经是行尸走肉了,她只是笑了笑:“都御史谢家?惠安郡主?都没了,十九年前就没了。”
没了,旧的家族败落,很快就会有新的家族崛起,谢家只是滚滚红尘里微不足道的一粒。谢家败落近二十年,恐怕世上早就忘了还有个曾经的都御史谢家。
她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名字。
泠音坐在她身边:“你就是谢家的人,渺渺。”
她唤她的小名,就像很多年前父母唤的一样,珠玑眼角划下大滴大滴的眼泪,原本沉静的面容此时终于绷不住了,她咬着嘴唇,痛苦地在暗夜里哭泣。
泠音拿起帕子为她擦拭眼泪,珠玑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姑娘问:“你是谁?”
“泠音。”
珠玑眼中出现震惊与恍然,她不由得看向那个一直放在窗台上的竹箫,惊疑道:“你是箫?”
“是。”
她承认的干脆,珠玑反而不害怕,谢家败落后,她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这管箫陪了她十几年。
早就听说是千年的古箫,但不知道今日竟有这样的机缘。
“那你此番现身所为何事?”珠玑问她。
泠音替她解开绳索,温柔地说:“我要让你活下去,渺渺。”
阿媖怀孕了,成亲三年终于有孕,王家父母喜不自胜,连忙安排了女儿女婿回家中居住。
泠音与阿媖时常见面,倒还没有多么激动,只是王夫人在家里将女儿如珠似宝的宠了起来。
程倬前次举业失利,如今拜入江宁城中有名的夫子门下,夫妻二人已经打算在江宁久住。
泠音将珠玑的事情说与她知晓,即日起天芳阁的徐妈妈就因为得罪贵人被押入大牢的消息就传出来了。
徐妈妈筹谋多年,人脉自然是有,但是此番竟然全部都用不上了。案子越往下查竟然牵扯出早年间徐妈妈与人勾结强买强卖少女的事情来。
狡兔死,走狗烹,一个多月来天芳阁人心惶惶,珠玑就坐在她的阁里,挑开窗子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
与徐妈妈有勾结的都下了大狱,哭喊与惨叫连成一片,姑娘们既痛快,又害怕。
痛快于徐妈妈终于遭报应了,害怕于她们都是小小的年纪就被卖到了这里,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求生技能。
有些有手段的姑娘寻了后路去给人做妾去了,但是还有些姑娘只能紧紧的抱着自己攒下的赎身钱,惶惶不安地站在门口。
珠玑就在她们之中。
她穿着素白的衣裙,披着月白的斗篷,十几年来第一次以自由身站在天空下。
江宁府又下雪了,她就这么站在雪地里,丝毫不觉得冷。
泠音给她撑了一把伞,站在她身边指着远方的风雪里的一个人影:“你看那是谁?”
白茫茫的天色里走来一个窈窕的人影,等她走近一看,竟是多年未见的鸣柳。
她还是那样艳丽雍容,只是没有了从前那种死气沉沉的不耐烦,面容稍稍有些衰老,但眉眼间焕发出一种动人的神采。
她走到了门口,看着几个站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姑娘,狠狠地朝地上呸了一口,解气地说:“总算是等到了今日,真是痛快。”
她如今虽然老了点,但是身上穿的衣服与钗环都是精品,可见赎身之后拿着银钱地契过得很不错。
姑娘们眼睛里都有羡慕,珠玑原本沉静如古井的眼神也有了变化。
这几年她最羡慕的就是鸣柳了。
鸣柳发泄完怨气,心中舒畅,朝着姑娘们道:“今天天冷,大家若是不嫌弃我家简陋,可以去坐一坐。”
姑娘们只当她是炫耀,并不理会,鸣柳又说:“家里还缺几个绣娘,希望大家都帮帮忙。”
鸣柳不会做生意,有了之前的那番机缘之后,也只是守着田庄地产过逍遥日子。
姑娘们眼睛都亮起来,珠玑回头看泠音,只见她将伞递给她:“阿媖有了身子不便来,但她都替你们安排好了,以后日子可能苦了些,但总是自由的。”
珠玑终于露出一抹笑容来,如雪地里绽放的寒梅,凛然清丽,“小姐大恩,无以为报。”
珠玑将竹箫交给她,后退几步,跪下去端正了行了几个大礼,待礼成后泠音扶起她说:“嫦筠,渺渺,来世虽不可待,但往世亦不可追也,以后自己珍重。”
谢嫦筠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风雪里只能看见她衣服上的竹叶的青色,她忽然觉得难过,虽然竹箫陪伴了她二十年,但是她只认识泠音不过数月而已。
“你要去哪儿?”
谢嫦筠的声音落在泠音耳朵里,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吟出一句诗来:“我自往矣,逍遥于天地之间。”
她说的很自在,但是谢嫦筠却觉得,有了牵挂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逍遥自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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