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碧落山上,一行车马呼啸而过,车轮转起了滚滚烟尘。
此时,落日将融,凉风吹散了残余下的燥热。柔和的光线落在桂木丛中,斑驳的光影,袅袅绕绕的桂花香气,顺着蜿蜒崎岖的山道,飘向了山脚下的白衣镇。
一阵一阵的风,轻轻拂过窗帘,坐在马车里的苏良安脸色尚未恢复,人又不安分起来。一路叽里呱啦,把困在船上的话,通通又找补了回来。
他扯着陈一鸣的袖角,轻声提醒:“哥,马少爷刚刚问你呢?”
陈一鸣略略迟疑片刻,才意识到苏良安的这一声“哥”喊得是他。
见陈一鸣人怔怔地,没有回应,苏良安立马又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对着眉清目秀继续欢喜地夸耀道:“我哥的文章写的可好了,今年中了长州解元,第一名呢!是不是啊,哥?!”
苏良安语气里溢满了自豪,马竺那边听得是一脸羡慕。
这马竺虽是商户出身,却是个喜文好墨的主儿,对那些成名的文人雅士是推崇备至。而这位玉京公子苏小楼的名号,整个大齐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闻名已久,心慕已久,只是奈何无缘相交。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马家昨日在文华庙管的一桩闲事,误打误撞结识了威武镖局的苏二公子。席间畅饮,他对着苏良安一诉衷肠,今日好容易才见着真人。
马竺高兴地转动着眼珠子,对着那一顶黑纱斗篷激动地抱了抱手,恭维道:“今日机会难得,还望,还望大公子不吝赐教,能够指点一二!”
“马少爷客气了,指点不敢,相互切磋罢了。”
陈一鸣言辞谦虚,说的是从容不迫,心里早打了退堂鼓,真的是一点也不想指点。
当年入榜,一则是他自己下了死功夫,二则是老学究们天天背后敲着板子,念经一样在他耳边软磨硬泡灌着那些圣人之道。
想起那段艰难岁月,陈一鸣这个过来人,就叹气,就头疼。
但是这会儿,他拿得是名动京华,玉京公子苏小楼的款儿,不能辱没了这名声。
那坐在他旁边的两人,一个是沾沾自喜,乐呵呵地等着炫耀,一个是洗耳恭听的崇敬姿态。一左一右的期待,捧得陈一鸣飘飘然,按捺不住也想露一手。
他轻咳一声,主动搭了话:“马少爷想切磋些什么?”
马竺欣喜若狂,口内说着“不敢”,边又忐忑道:“不瞒公子,在下今年也进了场,下笔却是艰难……”
他十分苦恼地抓着头:“平日背了不少,背的也是滚花烂熟,偏用的时候又记不起来……”
那话啰啰嗦嗦的一大堆,十分的枯燥无趣。
陈一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得马马虎虎,但那姿势摆的十足。
他抬手捋正衣襟,微抬着下巴,端出高位者那副从容架势,平静的卖弄道:“想不起来,那便还是没有读透,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读不懂就多读几遍!”
马竺屏气凝息,抻着脖子听得十分认真。
陈一鸣见状,沉吟着装了一番深沉,振了振声音又扬扬洒洒起来:“……其实写文章也没什么捷径,字不好就去练字,难以下笔就去多背些书。背书也没什么技巧,一遍记不住,就记两遍,两遍记不住,还有第三遍、第四遍呢?哪有那么多过目成诵、一步登天的事情,都是日积月累,千遍万遍下了功夫磨出来的!不是说了吗?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马少爷啊,你这功夫还是没下到位!书读多了,记多了,然后再融会融会,贯通贯通,笔下的文章可不就有了?”
陈一鸣对太学当年打他板子的那一套说辞,是倒背如流,这会儿不管对不对人,对不对题,信手拈来了就用。
马竺被好容易才见着的这位带斗笠的玉京公子提点了一番,一番鼓励,激动得是频频点头,连连称是。
可这套误人子弟的法子,与苏小楼往日交代的出入甚多。
苏良安怀疑地望着黑纱斗笠,抽了抽嘴角,不好反驳。
一阵沉默过后,喉咙里的话越积越多,憋得实在难受,他眉间一皱,欲要在陈一鸣的长篇大论后面,再添上几句苏小楼的真言调和一番。
忽的,锵锵一声,马车猛地一颠,一片喊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长剑猛地刺入厢内,三人身形皆是一吓。
只听,窗外一声嘶吼,手握长剑的半只臂膀,就孤零零的从车窗落了进来。
齐刷刷的截口,似是被另一种宽刃利器所伤。截口处的殷红,汩默默地流着,不时便化成了一滩不规则的血水。
马车里的人,肩膀一缩,面上惊悚。
迟疑间,耳边嗖嗖几声,数十只利箭,冷邦邦地扎在车厢板子上。
陈一鸣后背贴壁,鼻尖透汗,不过瞬间,立刻反应过来,知是山道上撞见了劫匪。
他俯手一把将苏良安的头猛地压下,推搡着人出去。
马竺被那出血的半条胳膊,吓得脸色惨白,抬脚一软,一脸茫然的从座位上踉跄跪了下来。
陈一鸣见状,暗啐了一声不中用,一手掐住一颈,一拖二的费力地朝外拽。
可千算万算,陈一鸣没算到苏良安这小子是个胆大妄为,不知死活的主。
那小子似是见惯了这种场面,既不忌讳,也不惧怕,他大咧咧地从那半截血淋淋的臂膀手中夺过长剑,一把挣开陈一鸣,飞着袖子,纵身一跃,风风火火地跳下了马车。
待陈一鸣反应过来,右手空空如也,徒留左手一只呆傻。
他心里大骇,脸白了又白,生怕苏良安有个闪失,没法同苏小楼交代。
一时间也顾不上非亲非故,还傻愣着脸的马竺,奋不顾身,提脚冲了出去。
马车外头,一群黑衣蒙面,手持长剑,严整森然。
这其中,又夹杂着一小拨破衣烂裳,宽肩阔臂的大汉。他们以麻布裹面,手里夹枪带棒,参差不齐的家伙事儿,滥竽充数。
一看便知是两路人马。
陈一鸣脑子飞转,边又迅速寻着苏良安的踪影。
刀光冷冽,剑影明快,光影重叠间,相互撞击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杀得是昏天暗地,难舍难分。
而那马家的仆役,早逃得不知所踪,只有苏家的几个护卫拿着阔刀顽强抵抗。
这几个护卫功夫了得,出手狠厉,杀下一波,周围一片七零八落的血淋倒在地上。
陈一鸣正松下一口气,误以为一场鏖战即将结束的时候,簌簌的脚步声,一批黑衣如鬼魅一般,又从那茂密的山林子里凭空冲了出来。
密密麻麻的人头,砍下一波,下一波又纷至沓来,轮番压上。
苏家的那几人耗过一时,渐渐力不从心,有了颓败之势,陈一鸣暗道不好。
而苏良安那个没事找事的,早被人围困住,他手拿长剑,摆着花架势,胡乱在空中挥砍着。
周围围着的几人见这小子耍的毫无章法,连个初出茅庐的楞头青都算不上,不过靠着一身蛮力虚张声势,眼中极是轻蔑,架着剑棍,一招一式尽是挑逗。
陈一鸣见状,很是熟稔地滑拉起一杆哨棒,边躲边打,无比流畅地朝苏良安那边飞快赶去。
及至跟前,苏良安被挑拨的已弃了长剑,他绷紧的牙板,赤手空拳冲着其中最弱的一个拼命死锤,浑然未觉,身后一剑一棍高举着正欲落下。
陈一鸣猛的冲刺过去,先是乘其不备速速抬手甩了一棒,当头闷下持剑的一人。
又侧身一转,脚下猛的发力将苏良安踹了出去,边又大喊一声“荀阡,救人!”。
这一嗓子嘹亮,声势赫赫。
可惜荀阡那边与人斗得如火如荼,不管有没有听到,一时半会儿想来是无法脱身支援。
陈一鸣话音未落,险险地定住身,另一人的棒子就毫不留情地落在了他的左臂上。
滚粗的棒子一落,再一起,他那胳膊便动弹不得,血肉里头的骨头不知是断了还是碎了,软塌塌得不听使唤。
那人棒子一扬,提足了力气,一招又要披落在头上。
陈一鸣顾不得疼,抱着受伤的臂膀撒腿欲跑。
一时慌张混乱,只听棒子咣啷一落,重重的砸在地上。
转眼间,举着棒子的人已被数箭穿心,像个刺猬似地背着箭羽,一动不动地匍匐倒在地上,只有滚烫的血水,无声无息流淌了出来。
被陈一鸣踹了一脚的苏良安,死人堆里摸爬滚打了一圈儿,糊了一身温热的血水,乌黑发亮的眼睛染上了杀意。
这时,山道丛中,一声哨响直破云霄。
那一群黑衣蒙面闻声,眉眼骤然一顿,似是得了什么命令,短暂的寂静过后,他们纷纷扭转了头,架着明晃晃的长剑,冰冷的寒刃齐齐指向陈一鸣。
陈一鸣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警觉起来。
他本能就想到,这批黑衣人是冲着苏小楼来的,但一时间又拿摸不准,这些人出手的目的。
一别经年,他的这位好同窗,究竟又做了什么大不韪的事,让人如此忌惮,痛下杀手……
额上冷汗涔涔,陈一鸣毫无头绪胡乱猜着,这时左臂的疼痛钻入脑中,打断了思绪。
他咬牙皱眉,清醒中只挣扎出一个念头。
今日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苏良安有事!
陈一鸣如同赴义一般,用残余的右手正了正摇摇欲坠的斗笠。
思忖间,全身血污的苏良安,又跌撞地爬起身,他下意识地抄起两件家伙事儿,护在陈一鸣身前。
透过黑纱,陈一鸣环眼一扫周围。
不远处,灌木丛中落下的两三匹马,处变不惊,正悠悠地扫着马尾,吃着草。
他眉间一蹙,迅速做好了打算。
一排长剑,白亮的血光,渐逼了上来。
陈一鸣慢慢驱退着步子,不声不响地拉远了与苏良安的距离,有意无意朝两三匹那处引导。
待离那马匹近了一些,他歇斯底里喊了一声“荀阡,护好二公子!”。人随即翻马而上,右手扯着缰绳,双腿一夹,策马朝山上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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