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瀑流水,青竹竿竿,朵朵牵牛爬满了篱笆。
傅家的小轩院,仿佛还停留在当初的光景,飞荏的时光,不过是让庭前的枇杷盖头朝外又圆了一圈。
蜿蜒的小道上,陈一鸣边瞧着景,边细勾着过往云烟。
一时好花,好景,只可惜前头引路的并非察言观色之人,坏了人的好心情。
那引路的人姓吕名材,自称是尚书府的管事,举止浮动,打进门起就问东问西,刨根问底的极不规矩。
陈一鸣不愿理会,一声不吭冷着张脸,手内扇子哗啦啦扇着,权当赶着一只嗡嗡乱叫的苍蝇。
走了一段,对面桥廊,三三两两的人抬着几根新砍的翠绿竹子,欢腾地吆喝着号子。见着客人身后一队长长的箱子队伍,那些人立刻噤声,自觉地退下桥,候在一旁让开了路。
陈一鸣远远扫过那些仆从,个个脸生,没一个认识的,他略带失望地收回了打量的目光,怏怏下了桥。
顶上刮过一片细长条儿的柳叶鞭,再抬脚,又进了道院门,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屋檐下,一位眉眼慈和的褐衣老者,站的笔直。
“周伯!”
陈一鸣一声欢呼,箭步急上。
周通被这声音蓦地一惊,迟疑望着来人,瞅着眼不太敢认。
他轻声试探道:“……陈小公子?”
话音未落,人已近到跟前,周通拉着人,觑眼仔细打量了一番,才乐呵呵笑道,“几年未见,小公子越发的俊逸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哪里哪里,我瞧着周伯老当益壮,这身手比起当年怕是越发的威武能干了!”陈一鸣瞧着周通面容未变,八字胡须依旧苍劲,欢快地摇起扇子。
他打着哈哈道:“苏小楼呢,听说今年下了场,考的怎样?”
“中了解元!”周通一脸骄傲,高兴地抖擞着两撇胡子,“这会儿公子刚醒,人还有点迷糊,里屋坐着呢,小公子直接进去就行。”
陈一鸣忙忙收起扇,肃容道:“那周伯你先忙,我待会儿去寻你喝茶!”
说着,他双手握合,毕恭毕敬对着周通躬身一揖,按着记忆里的路寻了过去。
从宁城到白衣镇,整整七日的路程,被傅家商队紧赶慢赶,赶成了三日半。
一番长途跋涉,又日夜颠倒撵着日子跑,苏小楼被拖的散了架。
昨夜落地,待收拾梳洗完毕,已过卯时。
他睡眠一向浅薄,人又择床。辗转反侧,直到天光微亮,才有了三四分睡意。
浑浑噩噩,梦里惊了几身汗,合着眼也不知什么时辰,那随行的大夫拿了几张拜帖,推搡着催他起身,骗人起来吃饭喝药。
朦胧中,交代了几句话,安排了一些事,又打发出去了几路人马。这一会儿,苏小楼坐在塌上,人倦地厉害。
他懒懒散散含着粥,经不住困意袭卷,又合眼迷糊起来。
一时,又蓄了些力气,他端起桌上那碗凉透的药,覆手而下,将那黑布隆冬的汤药一气倒进花盆里。
陈一鸣挑开门帘的时候,苏小楼正瞧着鸟架子上的小八哥发愣。
“……苏兄!苏兄!”
高挑的竹帘,陈一鸣飞快晃着手里的扇子,兴奋打着招呼。
苏小楼悠悠回过神,困顿地望着门口模糊的一团脸,觉得这人的声音似曾相识。他客客气气的一笑,没有作声,只是安静看着来人。
那人进了屋,身后便是两人一抬,跟着十几口大箱子一溜串儿地抬了进来。
箱子挨挨挤挤落定,那人又对着其中一个小厮,吩咐了一句“取盆水来”,就哈哈笑着晃到他面前。
那人双手抱拳,谦谦一揖:“恭喜苏兄!贺喜苏兄!”
苏小楼偏头不语,晃着神认人。
那人又道:“苏兄、你不记得我了?”
陈一鸣心里说不出的失落,把脸又凑近了些,手指戳了戳腮帮子。
可苏小楼满脸疑惑,还是没认出来。
陈一鸣依旧不死心道:“你再仔细瞧瞧,我是老陈啊!陈默然!陈一鸣!有没有记起来?”
苏小楼很是努力回想了一番,然后眉眼弯弯一笑,十分肯定道:“陈一鸣我倒是认识,但似乎不长这个样儿。”
“南方水土养人,苏兄自然是风采依旧!” 陈一鸣晃悠着肩膀幽怨一叹,略带自嘲地指着脸,“我在那苦寒之地待着,风餐露宿,一张脸饱经摧残,当然是越长越寒颤了!”
话没说完,鸟架子上的小八哥似是有所触动,眨了两下眼睛,咿咿呀呀拖着音儿,念了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陈一鸣闻声,噗嗤一笑,喜道:“这小玩意有些意思,你教的?”
边又抬手用扇子戳着架子上的鸟,惊地小八哥扑棱起翅膀,左摇右晃绕着鸟架子躲着。
苏小楼一手扶住架子,一手护住小八哥:“买回来就会了。”
“那你可淘着宝贝了,教这东西多费心神啊!我也养过一只,一句话教了整整三年,三年啊,愣是声儿都没给我吱一个!”陈一鸣心里羡慕,扒拉着眼睛盯着瞧,暗暗琢磨也弄一只玩,“你哪儿买的?”
“不知。”苏小楼浅浅一笑,“我弟弟送的。”
这一说似是提醒了陈一鸣什么。他收起闲闹的心思,从袖里取出另一把扇子,双手文绉绉端着。
他郑重道:“听闻苏兄高中,小弟略备绵薄之礼,望兄笑纳!”
苏小楼也没推辞,有条不紊地接过扇,取下扇套,慢慢展开。
默了一时,他斜着头问道:“这画的是小八哥?”
趁着这个空档,陈一鸣那边已经毫不客气摸了个杯子,自斟自饮喝上了茶。
“你什么眼神儿!”他呛了一口茶水,再三强调,“那是喜鹊!喜鹊!喜鹊!”
苏小楼有气无力“哦”了一声,半举着扇,对着鸟架子上的小八哥比照:“是有些不一样,我家小八哥嘴上多了一撮毛。”
“画上肚子那片可是白的!你这小八哥,浑身上下黑不溜秋,丑的跟块炭似的!”陈一鸣嘴上不饶人,呲嘴咧牙吓唬着小八哥。
他还要辩上一辩,那打水的小厮捧着盆已然进了门,陈一鸣冲着另一人招了招手,又吩咐道:“把箱子里的盐给我找出来!”
站了半晌,苏小楼的腿有些发酸,他收起扇子,慢慢坐回塌,表情十分认真道:“陈一鸣,长州的盐虽然涨了价,但我家还是买得起的。”
“我当然知道你买得起。”陈一鸣迅速挽起袖,咣当一声利落地掀开箱子,神秘兮兮说了一句“等着!”,人就忙碌起来。
他一手拿了白皮梨,一手沾了水捏着细粒的雪花盐,用力狠搓着那梨子皮,煞有介事地搓了两三遍,才把梨子放入盆里去洗。
哗啦哗啦的一片水声,陈一鸣冲着苏小楼又忍不住炫耀道:“我们并州都用盐来洗,说是洁净些!我在那边待得时间久了,入乡随俗,也养了这习惯,以后你也试试!”
苏小楼淡淡道了声“讲究”,又没了话。
洗完梨,陈一鸣胡乱摆了摆手上的水,也不待招呼,一下子坐到榻间。
那榻上小桌搁着柄短匕,镶金嵌玉,精美异常。
陈一鸣瞧着眼熟,取了过来,又拿了个杯子,将碗口大的梨子去皮削痕,切成小块装在里面。
切好了梨子,他将杯子推至苏小楼面前,自夸起来:“我从并州千里迢迢带过来的,磕磕碰碰带点伤,方显得咱们有情谊。但这味道正,你别客气,赶紧尝尝!”
陈一鸣一声接着一声催促。
苏小楼瞅着那已被弃置一边的累累伤痕情谊,无奈朝杯里伸了手,取了一块,刚咬下小口,陈一鸣就迫不及待地期待道:“甜不甜?”
苏小楼嫌弃叹道:“甜……”
闻言,陈一鸣眼中的光亮越发张扬起来:“……这是我们并州游乐园的梨,核小味甘,清热润肺,这个时节吃,补水!”
他又兴冲冲掀起另一个箱子,双手兜了一捧,窸窸窣窣一片磕在桌子上。
“松子海东的,颗粒饱满,嚼着香醇,补脑!”陈一鸣殷勤道,说着回头咚咚一趟,又是咣当一掀,抱了个满怀回来,还又手舞足蹈激动地炫耀道,“这个是上党的人参,看看这个头,看看这芦碗,全身心的大补!还有这斗篷,绒又柔又密,都是上好的貂毛!防风御寒,冬天穿着暖呼呼的,根本不用手炉……”
苏小楼吃完了杯子里的小块梨,陈一鸣还在箱子间慌忙不迭来回跑着。他越看,越觉得这人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不夸完货担里的行当,绝不罢休。
就着盆里的水,轻轻缓缓洗净手,又被人围堵着耐心听了一时,实在没弄明白闹的那一出。
苏小楼拿着帕子擦掉手上的水珠,困惑道:“陈通判,你到底想如何?”
陈一鸣正跑的满头大汗,忽的被那一声“陈通判”绊住了脚。
他身形一顿,茫然的站在箱子中间,空荡荡的摆着手,无措道:“……我、我不想如何,就是来看看你!那什么他乡遇故知,老熟人见面打声招呼,我心里高兴,乐呵乐呵!”
支支吾吾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似是怕人不信,陈一鸣恼着声再次强调:“我真的就是来看看你!”
“看看我……”苏小楼平静的重复,弯起的眉眼平和下来,“只道陈通判这几年官越做越大,显贵了不少,不曾想还置了产业,是我疏忽了,论起熟人情分,本该照顾些的,这些东西一千两可够?”
陈一鸣瞳孔霎时收缩,煞白的脸,慌忙摆了摆手:“苏兄……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些是真心实意送你的,我不收钱!”
苏小楼坚定地辞道:“无功不受禄!你千里迢迢的来看我,东西又贵重,我实在收不起。”
陈一鸣急得鼻头冒汗,抓狂地解释道:“你别这样,凭我俩当初的交情,我拿这钱说不过去……”
提起当初,陈一鸣心中惭愧,腆着脸一个劲儿地傻笑。
当初京中一帮子弟,称兄道弟,吃喝一通惹了事,全拿苏小楼的名号顶着。
苏小楼是真对得起他们,遇事有求必应,毫不推脱。
然而,轮着苏小楼落了大难,一帮人便作鸟兽散,唯恐避之而不及,之后更是断绝往来,音信全无。
陈一鸣局促不安地擦了擦汗,不好意思再绕人。
他老实交代:“……我、我就是想借一笔银子。”
苏小楼抬起眼,指腹轻轻摩挲着扇柄,他目光依次扫过那十几口箱子,笑道:“一千两的买卖都不要,你借得这笔银子得多少价,我可借不起。”
“别啊,苏兄!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求过来的,你乐善好施拉我一把,帮帮忙?”陈一鸣着急起来,他恳切道,“你也先问一问,我借这银子究竟干嘛用的啊!”
苏小楼兴趣乏乏:“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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