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雪覆危局

腊月初八,铅云压得整个京都喘不过气,鹅毛大雪簌簌落了三日,把太傅府朱漆大门上的铜环都裹成了霜白色。

府内白幡在朔风中猎猎作响,素衣仆从捧着白烛往来,烛泪顺着竹台蜿蜒而下,在青石砖上冻成晶亮的冰棱。

正厅灵堂里,崔太傅的檀木棺椁稳稳停在正中,棺身雕着暗纹松鹤,此刻蒙着一层薄雪,添了几分肃穆。

这些日子,前来吊唁的大臣都快踏平了太傅府的门槛。

今夜过后,便要入殓封棺,明日送葬。

雪已停了半日,灵堂外的积雪被扫出一条通路,却仍透着刺骨的寒,灵堂内的烛火燃了七夜,烛台积满厚厚的烛泪,像凝固的哀思。

吏部尚书秦达依旧守在最前,绯色官袍已添了几分褶皱,素银饰件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不再端坐蒲团,而是起身走到棺旁,伸手轻轻拂过棺身雕的松鹤纹,

这七日里,他几乎未曾合眼,眼底的红血丝如蛛网般蔓延,唯有攥着 “清正” 绢帕的手,依旧稳得很。

“秦尚书,喝碗粥吧,”

门下省侍中王珪端着一碗温热的粟米粥进来。

这七日,他每日都来轮值,朝中大半的朝臣都是如此,白日处理公事,夜里便来灵堂守着。

粥香混着淡淡的烛烟味,在寒夜里散着微弱的暖意,

“明日还要送太傅归葬,您这般硬撑,身子如何吃得消?”王珪的眉宇间的哀伤挥之不去,眼底的红血丝如蛛网般爬满眼白,

秦达接过粥碗,指尖触到瓷壁的暖意,却没动勺,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

“昨夜竟梦见太傅了。还是在他府里的东书房,窗纸糊着新雪,他坐在案前翻书,见了我便笑,唤着我的名字,嘴里还念叨着明年科举要多留意寒门子弟,说他们有才华,只是缺个被看见的机会。”

话落,他喉结狠狠动了动,将粥碗递回王珪手中,眼底的红意又深了几分,

“实在没胃口。”

话未说完,便被灵堂外的动静打断。

是马蹄声,沉得像砸在人心上。仆从跌撞进来,声音发颤:“宰、宰相大人到!”

满室人都顿了顿。秦达抬眼望去,只见宰相披着玄色貂裘,领口滚着白狐毛,由仆从撑伞进来。

雪粒子打在伞面簌簌响,他身姿挺拔,手里持香,在棺前站定拜了几拜后,目光扫过满室重臣,最后落在秦达身上。

秦达这个人,一身的牛脾气,出身寒门,是崔太傅一手提拔起来的,左高卓最是不喜他那一身油盐不进,只认死理的轴性子。

“太傅走得可安详?”

左高卓的声音温和如常,像在闲谈政务,自顾自地念叨着,

“前日户部递来关中赈灾粮册,还想着今日找太傅商议,毕竟从前每逢此事,他总要与我辩上几句‘国库与百姓孰重’,如今倒没人再与本相争了。”

这话落在众人耳中,像一块石头投入静水,秦达心头更是一沉。

崔太傅在位时,左高卓在一众大臣中并不出众,在崔氏二杰的光环下,更是微不足道,

左高卓虽不是出身寒门,但家族并不像崔老那般显赫,最开始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秘书省校书郎,可光凭着他自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子,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宣明帝在位时,他还是寂寂无名,可直到先皇继位,崔氏二杰先是一杰陨落,只剩下崔老独自一人苦撑朝堂,就在这时,横空杀出了个默默无闻的左高卓,

先皇对他的信任和重用居然渐渐超过了崔鹤鸣,

谁也没想到,如今走到了最后会是他左高卓。

王珪攥紧了手里的粥碗,刚要开口圆场,又一阵马蹄声传来,比先前更沉,还混着甲胄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仆从这次连躬身行礼都忘了,直着嗓子喊道:“摄政王到!”

众人慌忙起身整衣,连始终从容的左高卓都微微侧身,目光投向门口。

裴寂也一身玄色锦袍,墨发用羊脂玉冠束起,玉冠上雕刻的龙纹在烛火下隐隐发亮,身后跟着四名身披明光铠的侍卫,每一步踏在冰碴地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带着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势。

如今皇帝尚不在京中,虽命他留京辅政,可却在离京之前封了太子,这就耐人寻味了。

监察司由崔太傅一手建立,听命与皇帝,崔太傅扶持皇帝之心昭然若揭,

可楚知默的身后,始终有裴寂也和左高卓虎视眈眈,

皇帝离京后,三人始终都维持着一种相对稳定的平衡,虽然这如履薄冰的日子仍旧让他们不敢大口喘息,但还是让他们有了间隙喘了口气

可这脆弱的平衡,早在太傅咽气的那一刻,就碎了。

裴寂也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棺椁前。

他既未持香,也未行跪拜礼,只垂眸盯着棺身,玄色袍角扫过烛台,带起一阵寒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火星险些溅落在素色锦缎上。

“太傅临终前,可有说什么?”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冰碴似的冷意,目光却越过棺椁,直直扫向秦达,

秦达攥紧了绢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沉声道,

“太傅临终前神志清明,只嘱咐臣等守住忠君之心,好生护佑百姓、辅佐太子,莫要辜负陛下的嘱托。”

他的话音落后,院内只剩下了让人窒息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裴寂也上了炷香,深深望了眼棺木,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玄色袍角掀起一阵寒风,吹得灵堂内的白幡作响,回荡在院中。

左高卓望着他的背影,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异色,又很快垂下眼睑,对着棺椁虚虚作了一揖,

“太傅的遗愿,臣,自当坚守。”

说罢也转身离去,连王珪递来的粥都没碰一口。

左高卓上了马车,临离开前,神使鬼差地撩起素色帘幔,太傅府外,雪地里跪着三个少年,青衫单薄得像片柳叶,却脊背挺得笔直,雪落在他们发间肩头,转眼便积了薄薄一层。

他眸色一暗,将帘子放下,

马车驶离,终消失在雪巷中。

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在巷口,满室人才敢缓缓松口气,不少人后背已惊出一层冷汗,贴身的衣袍被汗水浸湿,又被寒风一吹,冻得人打颤。

王珪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凑到秦达身边,压低声音道,

“这…… 这两人怕是要动手了,咱们该怎么办?”

秦达没说话,缓步走到供桌前,他望着棺椁,忽然屈膝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三个头磕完,秦达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可背脊却越来越挺拔,他缓缓起身,回身看向太傅府外苍茫茫一片的白雪,目光眺望着皇宫,

有人看着棺椁上的白幡,有人望着门外苍茫白雪,他们心里都清楚,老太傅这一去,这寒冬里的京城,怕是要变天了。

凉州,

楚知默站在窗边,缓缓伸出手,接住了这漫天飞舞的大雪中的一片,冰凉的雪花在手心融化,带着丝丝凉意,却直往骨头里攥,冷得她不由地缩了手,

她原本是要和谢既明一道去嘉南关的,因着她身体的原因耽搁到了现在,院外,影四几人收拾这行囊,赵齐站在一旁指挥,倒成了一副热闹的场景。

她拢了拢狐裘,心里空落落的,就连影三走进来了她都没有发现,

“陛下,该出发了。”

他突然出声,唤回了她的神,她不由蹙起眉头,扬首望着漫天大雪,静静站在窗边,直到飘进窗户的雪花在她的狐裘和鬓边留下了霜花,

她这才重新转过身,“走吧。”

戚长青被影四架在马车旁,对着他们骂骂咧咧,

“走!都走,老夫看你们去的是嘉南关还是鬼门关!就她那身子骨,还嘉南关,老夫看你们就是存心的!”

影四有些无奈地看着不停叫嚷的谷主,多少有些头疼,余光瞥见了走出来皇帝,赶紧出声制止,想让他别说了,

那毕竟是皇帝,如此冒犯就是大逆不道。

赵齐见她出来,立马上前扶着她,生怕她摔了碰了,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不像是在扶着人,倒像是块易碎的玉,

楚知默被他这幅样子弄得哭笑不得,路过戚长青时,这老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竟然扭头对着她冷哼了一声,

影四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尴尬和哀求,

“陛下,谷主这是太过关系您了,还望您不要往心里去。”

也不知道影四和他说了什么,老头倒是没反驳,绷着脸不说话,但楚知默看得出,那眼里全是对自己的指责,

几乎就是在说,像她这种不要命的态度,就是冲着他心心念念的招牌去的。

楚知默难得来了兴致,想要逗弄他几句,

“谷主,若没有你,朕可能还不敢去嘉南关呢,既然你在,这趟嘉南关,朕是去定了。朕相信你,你一定不会自砸招牌的,朕的身体就交给你了,”

说罢,在戚长青冒火的眼神中,勾了勾唇角,吩咐影四,将人看住了,她的小命可都系在戚神医身上了。

在几人憋笑中,楚知默被扶上了马车,

忽然影三听见一阵 “咕咕” 的轻鸣,那声音裹在风雪里,却格外清晰。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正扑棱着翅膀,艰难地穿透风雪。

它翅膀上沾了不少雪粒,尾羽却紧紧夹着一卷油纸裹着的信笺,脚上绑着一条血红的绳子,在漫天雪白中犹为鲜艳,

是影卫的雪鸽,而且能用上红色,说明是十万火急之事。

“陛下,是从京都来的雪鸽,加急。”

楚知默倏地睁开双眼,

京都出事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六十二年冬

橘涂十一日

狩心游戏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朝天阙
连载中迦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