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细雪偶有散落,至今日越下越烈,整个定州城的坊市长街都覆了层银白,待阮蟾光别了外祖母和舅舅一家踏上归城,已渐渐演变成风雪怒号之势。
纷纷扬扬的大雪很快落满了枝桠,阮蟾光掀开车帘,眼看着风雪压弯了枝条,一片晶莹的雪花飞在她眉睫,伴着眼中伤感的热泪一同融化滚落,就在她要放下车帘时,忽见漫天风雪中蹒跚着一人。
顾云简不知道以怎样的意念撑着满身伤痕走了许久,走到脚下的鲜血与白雪融成一地凄艳长痕,走到后背的伤口都凝成了冰痂,但他还是继续走着,无情的风雪打在少年之身,却压不弯他笔直的脊梁,今生即便是死,他也绝不死在顾氏!
风雪迷了他的眼睛,就在顾云简逐渐失去知觉时,模糊的视线里忽然跑来一个素衣的小女孩,他的手在那一刻第一次触及到人世温暖,也在那一刻没有了意识。
顾府中,顾维长暂时压下怒火送走了外甥女,回来还是满腔怒气难消,顾夫人和顾云诤想要说情,均被他无情斥了回去。
顾太君是在阮蟾光走后才知道了前院发生的事,听说儿子毫不留情地打了孙子两百军棍,险些背过气去,她指着顾维长好一顿发作:“你个心狠手黑的不孝子,那可是你亲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两百军棍下去,你是想要简哥儿的命不成?”
顾维长振振有词,“那孽障犯了错不知悔改,竟敢公然顶撞儿子,您老人家寿辰当日,做出如此不入流的混账事,儿子打死他都活该!”他再次向众人重申谁都不许出去寻这孽障,否则逐出顾氏!
顾云廷冒着风雪进门来,着急地对父亲道:“父亲,您冤枉三弟了,三弟不是您想的那种人!”
“我冤枉他?”顾维长吹胡子瞪眼,“有人亲眼所见,他自己也承认了,我何时冤枉他了?”
顾云廷知道自己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他早叫了亲随出去寻顾云简,又将顾云简那名晕倒的小厮叫了来,说了事情经过。
顾维长听了渐渐震惊,又渐渐疑惑,揪着胡子拿起顾云廷从顾云简房中拿来的医书,“这叫什么医术,听都没听过......”
顾太君和顾夫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两个女人半辈子就没和顾维长能聊明白过,忙差了人出去找顾云简,这漫天大雪的,那孩子又受了重伤,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
顾云简再醒来时,已经在去往汝阳的船上了。
阮蟾光看出他伤得蹊跷,没有贸然将他送回顾府,但她急着回汝阳,留下他不是,带走他也不是的,这时正好遇到了顾云廷派来寻顾云简的亲信,知道了事情经过,阮蟾光心知舅舅正在气头上,就更不能将他送回去了,否则父子冲突必要升级,她让人回去知会了顾云廷,因为时间紧迫,只能带着顾云简上了返回汝阳的船只。
顾云简醒来时已过了两天,船只已快离开定州地界,阮蟾光正对着窗外江面上的落雪飘飘失神,听他醒来,忙给他拿了个囊枕做靠背。
顾云简面色苍白得没有血色,雪白的中衣上尚有血色洇出,他问她:“你为什么救我?”
阮蟾光晨起因为挂念黄褀娘才哭过一场,两只眼睛红红肿肿的,听到顾云简的话,她愣了一愣,还是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去握住了他的手,“你是我表哥啊!”
少年心神巨震,望着二人交握的双手,心中似饱含了巨大痛苦,他蓦然偏头,轻轻推开了阮蟾光的手,眼底闪过隐忍和悲切万千。
阮蟾光默默看着他,船舱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舱外茫茫江阔云天,天地间只有寒风呼啸和落雪沙沙的声音。
莫云和莫言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两个端着汤药进门时,见到榻上清醒的顾云简纷纷激动地落下泪来,二人跪在榻前齐齐道:“公子,您终于醒了!”
顾云简有些讶异,“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两个下属受他连累,一并被顾维长逐出了顾氏,他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二人了。
莫云是兄长,看了看阮蟾光回话:“是阮娘子将我们寻回来的,说......说公子您身边需要人侍奉,教我兄弟二人一同前去汝阳。”
其实阮蟾光的原话是:“他脾气太差,我受不了。”
顾云简眼底动容地望向了阮蟾光,好似生平第一次向人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谢谢你。”
阮蟾光有些讶异,还是摇了摇头,叮嘱他好好休息,只身出了船舱。
顾云简接下来的几日一直在卧床养病,他身上外伤严重,船上虽有大夫,草药却多是出门在外使用频繁的伤寒用药,针对外伤的却不多,行到中州,顾云简的伤势未愈,反还添了病热。偏这几日中州大雪连天,泥雪载途,半道多是荒野,根本寻不到地方问药,阮蟾光只得带着他一路乘车驾快马回了汝阳。
两人是在深夜抵达的汝阳,阮蟾光急着回家去看黄褀娘,便将顾云简安置在了阮氏的别院,并托付了一向疼她的四叔阮敏之带着大夫前去救治,她一路快跑进了阮府大门,直奔阮绎和黄褀娘的院子。
深夜里,只有卧房还在掌着灯,房中不时传出虎球宝的哭闹声,阮家几位夫人都在,榻上的黄褀娘看了看时辰渐晚的铜漏,再三请几位叔母回去歇了。
阮二夫人几人前脚刚走,阮蟾光就进了门,看到榻上的黄褀娘,阮蟾光泪如雨下,“大嫂!”
她扑到榻边,摸着黄褀娘瘦削枯黄的面颊,再没想过昔日清丽无双的曼妙佳人有一日会成这般枯萎之相。
黄褀娘意外地看着小姑,拨去她额角残留的雪花,“小姑怎么回来了?怎么没在定州多住些日子。”
阮蟾光忍着泪意道:“父亲说你病重,要我早些归家,大嫂如何这般想不开,两个侄儿还小,日后他们要怎么办?”
黄褀娘叹了一口气,那口气似结了无数重香叶想不开的执念,她张目望着昏黄色的床帐,幽幽道:“他从来没有让我等这么久过。”
阮蟾光顿时泣不成声。
黄祺娘与阮绎数载夫妻,这些年里几乎形影不离,阮绎失踪的时候她始终深信终有一日他会回来,纵使阮敏中认命地为长子离了衣冠冢,黄褀娘也坚决不为阮绎服孝,可是再坚强的人也受不了这样一日又一日的煎熬,她终是在漫长的等待中熬干了心血,枯竭了灵魂。
阮蟾光从房中出来时,正见阮玄一人坐在外间,怀里还抱着刚睡着的虎球宝,这几日因不能接近母亲,虎球宝日日哭闹,此时睡着的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滴,见到小姑,阮玄抬起了红肿的眼眶,短短一年,父亲死生不明,母亲几近弥留,风霜令这个孩子渐渐变得沉稳。
阮蟾光走上前去心疼地抱住了两个侄儿,“阿玄不怕,大嫂会好起来的。”
阮玄抿了抿唇,将虎球宝交给乳母,亲自送姑母出门去,路上他道:“母亲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这些日子一直在等姑母回来。我也知道,她想念父亲。”其实他也很想父亲,倘若父亲还在,他们一家人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倘若过早地没面对一些难题,人生就会变得很沉重,姑侄二人加起来十几岁的年纪,走在风雪中,恍若经历了所有后的残年。
阮蟾光没有直接回棠棣园,她抄近道走了府中后门,一路往别院去。
阮氏祖第占地广阔,有几处别院正同在祖第坐落的华兴坊中,出了后门几步就是。
阮蟾光进门时,莫云、莫言兄弟正在外间焦急守候,见到阮蟾光径直去推卧房的门,兄弟二人想要阻拦,却未来得及。
房内,顾云简见到忽然出现的小女孩,忙扯过锦被盖住了鲜血淋漓的下身,清冷泰然的面庞此时顿显局促不安,阮家四叔阮敏之及时上前一步挡在阮蟾光身前,掩去眼底凝重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阮蟾光没注意到二人的失常,道:“表哥一路未能好好延医问药,看他伤得严重,特地过来瞧瞧。”
她说着把目光投向了正在收拾药物的李大夫。
李大夫家几代为阮氏家族大夫,世受阮氏信重,闻言收去隐晦之色笑道:“外伤已是处理得差不多了,公子还需安心静养几日,届时行步、习武皆不是大碍。”
“那就好。”阮蟾光点了点头,越过阮敏中去看了看顾云简,见他面色依旧苍白,气色似乎比前日更差了些,叮嘱他万要好好静养。
顾云简一一点头,阮敏之适时不在多待,带着侄女儿离去了。
莫云和莫言兄弟在叔侄二人走后,一脸沉痛地进了门,方才李大夫的话兄弟二人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悲痛难忍。
顾云简一脸淡漠,轻轻歇了口气,“你们都先下去吧,我想静静。”
北地寒冬来临,窗外又落了一夜雪,他靠在榻上望着窗前飞花作影,不知不觉就是一个彻夜。
风霜如刀剑,阵阵催人心肺,黄褀娘的生命也走到了尾声,去前,她一直念着阮绎的名字,可是再也等不来那个不归人。
阮蟾光眼睁睁看着大嫂在自己面前阖上了眼睛,耳畔两个侄儿的哭声哀戚不绝,身边不断有人走进,又有人不断走出,她木着腿只身出了门,门房见她那副样子,知晓少夫人病逝,既不敢阻拦,也不敢追随,好在华兴坊沿街住的多是阮氏族人,纵使夜中也很安全。
阮蟾光冒着雪走了许久,至一处古门石阶前双腿无力慢慢坐了下来,寒风卷乱她的鬓发,她仰头望着漫天雪花飘落的长空,忍不住放声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身后忽然有人问:“是蟾光吗?”
她收住泪意回头,正见顾云简扶着门站在她的身后,她才发现自己一路走到了别院,泪滴在她面上凝成霜冰,将柔嫩的肌肤冻得通红,顾云简放下手中灯,俯身给她擦去泪滴,牵她进门去,他身上伤还没好利索,走路有些跛,温热的掌心包裹着阮蟾光肉肉的小手,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人牵手行在雪地里,留下两排足迹。
那一年,顾云简十一岁,阮蟾光八岁,两个人并肩坐在窗前看了一夜的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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