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三年,仲春。
江宁之地,向来多雨。南宅四周绿水环绕,坐在石亭中小憩片刻便可抬首望见那屹立数年不倒却萧瑟无人的高楼,此楼阁名“望仙台”。取昔日子瞻先生所填赋中“羽化而登仙”之意,兼数年来本地故居的老媪代代言传,也便留下了“仙人乘鹤去,空有望仙台。”之故事。
现下湖边蒙了如薄纱般的细雾,瞧着怕是又要落了雨。
甘棠方才打了擦面用的水来,且刚瞧着不远处的水榭丢了神,便听屋内姑娘的唤声,忙不迭地推开阁门入来。
甘棠拨开罗帐,轻声询问道:“姑娘可算是醒了,是要喝水么?”
江式微借着甘棠的臂肘稍稍用力坐起了身,她抬首望向窗外,原已是午时了,只她觉着头疼得很,但晓得自己做了个长梦,其他一概不知,她揉了揉额角,喉中似哽了鱼刺般,她轻轻应了声。
待甘棠递过来水,她饮了几口,方才那喉中的干涩业已缓了过来。
甘棠见姑娘舒缓了些,她便不禁打趣道:“姑娘如今可愈发懒怠了,去岁南先生授书时,姑娘恨不得卯时便去学堂,如此倒比三姑娘还晚了些许,不到午时,都起不来了。”
这丫头真真是叫她惯坏了,竟连她也打趣起来了。江式微不禁捉弄了几下,只教甘棠连连求饶。
“嗳呦,我的好姑娘,快些去洗漱罢,过会儿三姑娘可是要过来的。”甘棠含笑催促道。
铜盆中倒映出一干净清丽的面容来,江式微接过帕子,待面容上的水珠拭净后,只听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江式微稍稍抬首,甘棠手上的铜盆里水面微动。
只见来人一袭淡黄色芍药苏绣衫裙,身着石榴色的织锦袖衫,轻挽薄如蝉翼的披帛,腰间佩着的是象征着江宁南家的云雁佩,髻上饰以金丝缧的闹蛾冠。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生的倒是格外的温柔娴静,只可惜美眸顾盼流转间透着与其相貌格外不符的英气与阔达。
这便是甘棠口中的“三姑娘”,江宁南家的三女公子,南窈姝。
“二妹妹,二妹妹,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南窈姝如献宝般地捧着一红漆雕花卉纹食盒,江式微缓缓打开食盒,见到那几碟点心,便含笑用指尖轻点查数起来。
“糖酪樱桃、单笼金乳酥、冰酥山、水晶龙凤糕、糖淋。”江式微勾唇淡笑道:“你这是劫了厨司的娘子们么?”
南窈姝撇嘴赌气道:“哪里!阿兄今日回来了,方才考了我诗书,见我对答如流,他方特意嘱咐厨司做了这些点心,我见皆是你素日爱吃的,便都拿了过来。”
江式微与南窈姝年龄相仿,家中又有姻亲,是以关系最为要好,犹如嫡亲姊妹一般。
南窈姝且刚说完,便又开口,言语间带了讨好之意,她谄媚道:“二妹妹。”
江式微历来是拿她没什么办法的,她无奈笑道:“三姊姊有话不妨直说。”
南窈姝如孩童般两个手指直打转,她试探道:“我今夜...能不能宿在这儿?”
南窈姝的次兄南樛木乃是国子监从四品国子司业,素来注重学业,江宁南家更是诗礼传家的大族,这等书香门第素来对族内子弟的学业是极注重的,是以南樛木此次回江宁,必对南窈姝的课业严加考查,若她今夜能宿在江式微的屋子里,她那次兄自是不大好意思来寻她了。
何况,她最喜欢这个二妹妹了,自是恨不得日日与江式微一处,此番打算也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南窈姝的算盘可谓打得极好。
江式微如何看不穿她的心思,只不过未宣之于口罢了,终是含笑应下了她。
南窈姝不免漾开一笑。
未几,便听屋内响起了叩门声,原是南家主母、南窈姝母亲身边的女使婆子张氏,张氏进屋揖了礼,回话道:“二姑娘,三姑娘,娘子唤两位姑娘过去呢。”
南窈姝惑然道:“阿娘不是在与次兄堂前议事么?怎得突然唤我们过去?”
张婆子笑笑道:“二哥儿从长安捎了信来,说是和二姑娘有关,两位姑娘快些过去罢,别让娘子等急了。”
江式微听张婆子陡然提起“长安”二字,心头微颤。
她的双亲及兄长俱在长安,而她自降生便被送至江宁,十四年来未尝见过她的至亲,此番来信又与她有关,怕不是将有大事发生。
二人步履匆匆,很快便至前堂,前堂主位上端坐一中年女子,左不过是三四十的年岁,气如空谷幽兰般沉稳自如,只轻轻瞥了一眼便不难看出是世家妇,身着墨绿色云鹤织金襦裙,臂上挽着绯色披帛,头上的偏梳髻缀了金花宝石钗、金镶玉玛瑙梳篦、绿松石的花钿钗子,闻二人步入堂内,女子抬首,头上的双蝶珍珠步摇倒是一丝未动。
“阿娘万福,哥哥万福。”
“婶娘万福,二哥哥万福。”
二人双手交于身前,颔首屈膝行叉手礼,一举一动,皆挑不出任何错儿来。
南家主事娘子薛氏朝她们摆了摆手,笑道:“来,快快坐下。”
南樛木颔首回礼,他是与江式微她们一道念过书的,自是熟稔道:“二妹妹,三妹妹安好。”
见江式微与南窈姝二人敛襟入座,薛娘子方道:“仲暝,你细细道来罢。”
南樛木颔首道:“儿此次回江宁,是受大长公主所托,护送二妹妹回长安行笄礼。”
“及笄礼?这,二妹妹不是在江宁办么?”南窈姝闻听江锦书欲走,顿时慌了神。
薛氏登时愠怒,斥责道:“没规矩的,你兄长话还未说完,怎就冒然插嘴了呢?”
南窈姝解释道:“儿是情急了,二妹妹既已在江宁这么多年,何不如在江宁办完及笄礼再回去?”
南窈姝这话虽是挽留之语,但却失了些礼数,只见薛氏重重地将茶盏扣在案上,正色肃声道:“你这叫什么话?晚晚本是江氏女,回长安自是理所应当,这哪儿有你插嘴的地儿?还不噤声!”
江式微见状,忙打圆场道:“婶娘,三姊姊也是舍不得我,您莫动气。”
南樛木亦道:“是啊,阿娘,三妹还小,您何苦与她置气呢?”
南樛木岔开话头,看向江式微,道:“此乃贵主亲笔,要我转交二妹妹。”南樛木未假手于人,反倒是亲自递给了江式微。
江式微接过信封时,指尖微微颤抖,目之所至,信中所言:
“吾儿晚晚:闻汝于江宁学业已成,年将及笄,望速归。”
江式微虽未见过生母真颜,然这些年来多有手札至江宁,是以她不难看出此为东昌公主亲笔。
算来她得南家教养十四年,学业已成,年将及笄,回长安至生身父母身边,实属合情合理。然江式微只觉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安,但她并未言出,如今只有回了长安城方知何处不对了。
入了夜,江式微剪去了一已烧焦的烛芯,屋内霎时又暗了些,她还在思索信中所言,听见了脚步声,便见南窈姝推门抬了一个木盒过来。
“二妹妹,过几日你要回长安了,阿娘不许我和你一同去,千里迢迢,山高水远的,我舍不得你,所以我今日带了这些来也作是给你留个念想,免你以后回了京都,也莫要忘了江宁郡还有我这个好姊妹,我没什么好送你的,只把我压箱底的东西都拿了来。”
江式微回长安,南窈姝终究是不放心,便将压箱底的首饰盒子都拿了出来。
长安水深,像江式微这种从小养在江南水乡、清流门第的姑娘,恐怕应付不来那些生在京都朱紫门里的贵妇。虽说双亲在旁,可若真靠得住,又怎会放任江式微在江宁十余年?说到底,长安那边终究也是要江式微自己去应付,断断靠不得别人。
何况,长安那些娘子贵女个个都是成了精的,若是不拿些宝贝耀耀她们的眼,只怕是江式微在长安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南窈姝絮絮道:“你看这个,这个是高宗的昭元贵妃拜贵妃时用过的金丝嵌东珠凤凰纹霞帔坠,还有这个,是前朝大家所作《江山图》,这可是真迹,天下唯一的,你若是再于他地见江山图,那必当是假的。那还有这个……”。
江式微眉间微蹙,肃声道:“这些都太贵重了,那帔坠将来是要作你嫁妆的,你怎可送我?”
她知南窈姝是出于忧虑,原是不想辜负她此番心意,然这些属实令人瞠目结舌。
南窈姝却执拗得很,若说平日她能听进去江式微的话,今夜却断断没有。推来推去,江式微到底还是收下了。
南窈姝想到方才向次兄探来的消息,涉及朝中局势,正值风口浪尖,她也不是个傻的,一猜便知,行及笄礼只是个幌子,让二妹妹回去是真。
她势必要告诉江式微这其中实情,南窈姝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我方才从次兄口中探来的消息,你此次回长安务必要小心,他们都说现下今上早已元服冠礼,践祚已逾三载,可中宫空悬。已有臣工屡屡敦请立后,偏终究是没个结果来。”
“现下最炙手可热的便是当朝中书令王铎的嫡亲妹妹王子衿,多位臣工联合上奏,今上怕也动了心思。”
“是以朝中好些世家心急,原本那些世家也推了一人做皇后之选,只是那人不知缘何自行辞去了,所以现在世家必须再择一人,你是镇国东昌大长公主的独女,又是昔日太皇太后亲封的万泉县主,这样的门第身份,足以服众了。”
南窈姝垂眸道:“大长公主,怕亦是这个心思罢。”
江式微听了此番言语,心下已经了然。眸中蒙上一层冰霜,思量着南窈姝方才之语。大晋皇后,非士族女不可得。
中书令王铎位高权重,却出身寒门,虽自认太原王氏为祖,蒙骗那些底层贵族尚可,但在名门世家来看终是不入流的。
若是王氏女登临后位,要士族脸面何存?而此时恰恰需要一个既出身士族又能力压王氏女之人,那么她就是最好的人选。
这才是让她回京的真正目的。
江式微思及此,毫不留情地将面前的灯花剪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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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云谲波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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